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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今生拚两两同心,不怕旁人间阻。此事凭谁处?对神明为誓,死也相许。徒思行云信断,听箫归去,月明谁伴孤鸾舞?细思之,泪流如雨。便因丧命,甘从地下,和伊一处。“生兄纶见此词尾句,知其语不详,因再三慰解。追羡无已,殆不能堪。

又于壁上题诗一绝,以别父母,诗曰:“窦翁德邵如椿古,蔡母年高与鹤齐;生育恩深俱未报,此身先死奈虞兮。”生题诗毕,索娇所自赠香罗帕,自缢于书窗间,为家人所觉救免。兄纶与生之素识皆来劝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年少科高,青云足下,而甘死儿女子手中耶?况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如是?”生色变气逆,不能即对。徐曰:“佳人难再得。”

因回顾二亲叮咛曰:“二哥才学俱优,妙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万里。显亲扬名,大吾门户,承继宗祧,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顾兄纶曰:“双亲年高侍养,纯不孝,不能酬罔极之恩,惟兄念之。”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饮食;日渐赢,竟奄奄不起。父母大恸,即日驰书告舅。舅得书,飞红辈知之,举家号泣。舅因呼红痛责之曰:“往时问汝,汝何不实告我?稔成事变,以至于此,皆汝之咎。”红不能对,因伏地请罪。久之,舅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两违亲议,亦老夫之罪也。”因痛自悔。又谓红曰:“申生丰仪如许,才学又如许,正昔人所谓‘我见汝犹怜,况老奴乎?’生前之愿既已违之矣,与死后之姻缘可也。”红曰:“然则如之何?”舅沉吟半晌曰:“我今复书,举娇柩以归于申家,得合葬焉。

殁者而有知,其不怏怏于泉下也必矣。“红曰:”然。“

于是复书,以此言告于生之父母,许焉。越月,得吉日戒严,遂舁娇柩以归生家。舅书自悔责,且谢两背姻盟之非,仍遣红来吊慰,营办丧事。又月余,询谋佥问,乃合葬于濯锦江边。

葬毕,红告归。抵舍之明日,因与小慧过娇寝所,恍惚见娇与生在室,相对笑语。娇谓红曰:“丧事谢汝远来营办,吾二人死无憾矣。我自去世,即归仙道,见住碧瑶之宫,相距蓬莱不远咫尺。朝欢暮宴,天上之乐,不减人间,所愿足矣。惟是亲恩未报,弟年尚幼,一家之事,赖汝支吾。善事家君,无以为我念。明年寒食,祭扫新坟,汝能为我一来,彼时又得相会也。”

语未终,红且惊且喜,仓皇告舅。舅复与往寝所物色之,则无所有矣。惟见壁间一词云:“莲闺爱绝,长向碧瑶深处歇。华表来归,风物依然人事非。月光如水,偏照鸳鸯新冢里。黄鹤催班,此去何时得再还?”舅见此词,不觉哀悼。所留字迹,半浓半淡,寻亦灭去。舅与红辈皆惊异,嗟叹而已。越明年清明日,追思红见娇之事,呼仆命骑往诣坟所。洒酒奠泣之际,唯见双鸳鸯飞翔上下,捕之不得,逐之不去;祭奠之毕,倏然不见。后人故名“鸳鸯冢”云。

孙壮姑乙巳之岁,山左大饥,盗贼蜂起,胶东为甚。小康之家,俱不自保。昌邑有标客孙良,技勇绝伦。有女壮姑,悉传其术。

时因道路梗塞,闲居授徒。大姓之虞暴客者,争以重金为聘,良悉纳之。乃分其徒为十余部,各遣一队以护大姓。而良周巡不息,盗贼不得肆志,咸憾之。昌邑钱尹,吴人也;捕得巨盗,诬指孙良为魁。械之至,良极口呼冤曰:“小人御盗,非为盗者。”尹曰:“盗何仇而指汝?”良曰:“邑中之巨室,彼窥伺已久,得小人捍卫,至今不得逞志,彼欲冤死小人,以遂其吞噬也。”尹察之信,竟诛盗而释良。良感甚,愿献女为妾。

尹笑曰:“解释诬枉,令尹之职,何足言恩?且法不得妾部民女,汝休矣。”良涕泣而去。未儿,钱尹因公被劾,将回吴下。

宦橐甚充,宵小私议窃发。良知之,谓尹曰:“凶年之后,道路难行;小人老矣,不能随护。民女虽陋,智勇具足;请侍左右,以备非常。”尹鉴其诚,纳之。其女年未二十,而貌甚英武;遂与南行。

车仗数十,仆从如云,小伙不敢举事。盗法:探有充实可劫者,或众寡不敌,则知风下程,并伙而谋,获财均分;故发益迟,则盗益众,是时钱已去五六百里,至鲁界之郎月镇。

觅宿地,得旅店后屋三楹;墙垣高峻,周匝仅容一门出入。

尹喜其完固,必欲居之;壮姑知非善地,然已卸装矣,勉从之。谓钱尹夫妇曰:“妾睹此宅,似为谋禁客商之所,夜或有异;主君与夫人请卧观之,幸毋高声!妾有以处若辈。”尹虽唯唯,然未知其能,甚战栗也。于是安尹夫妇于东室。

呼二婢伏西室,曰:“唤汝则出。”取夷灯之脐凸碧琉璃者,置窗隙院中,明似月光。乃易短袄皮裈,鞋尖置铁,腰掖利刃,灭烛跃登中门之颠,踞匡以俟。漏三下,内外俱寂。旅主马铁头,盗中之巨擘也。密集群寇,择其能者皆操白刃,自后垣登屋;余盗伏于四隅,以防逸出。先命一人下探之,久而不回。马曰:“内多妇女,谅入安乐窝矣。”继命二三人下,亦如是。马曰:“真不了事!弱息数辈,尚烦乃公自往;若遇大敌,行见尔曹雌伏矣。”遂跃入院,四无人声,月光中视屋门已闭;甫拨关欲入,额颅中伤甚,重如泰山压顶然,仰跌丈余。旋飞一人坐胸前,马举刀欲砍,被掣两肩窝,而两臂软,刀自掷去。又被掣两胯,而两腿废,身不能转动。始闻娇声唤婢,两女举烛至,视之,一幼妇耳。哀祈之,壮姑微晒曰:“我见来势猛,知是能手,果恶奴也!汝为寓主,谅害行旅不少,本欲杀却;如此庸奴,徒污我刃,且留汝为作恶者戒。”

遂命一婢取药来。壮姑以刀割铁头脸上肉,缕缕成条;以药揉之,血立止。时天已曙矣,仆从叩门请,壮姑以足踢马臀,拔关而叱曰:“速去领尔徒尸!在东墙下积薪内也。”从容启尹夫妇,登车而行。

马被踢,则手足已复旧,抱惭而窜。自此脸上皮条,终不复合,丝丝悬挂,若世俗所画狮子然。

邬生邬荣典,字少华,任城儒家子;年十七,尚未婚。时正夏五,移枕席置小斋,一老仆作伴,喜岑寂也。一夕溽暑,令人思褦襶.因遣仆宿外舍,自起拂榻拭几,剪烛烹茶。视皓月一窗,不禁遐想,背灯危坐,口吟一绝云:“明月此时好,美人何处来?相怜惟有影,绮户为谁开?”诗就,曼声吟咏。忽一丽人冉冉至,年约十五六。广袖长裙,乌鬓翠黛,目盈盈若秋水;裙下露莲瓣,翘翘若解结之锥,殆画中人也。邬惊询曰:“卿鬼耶?”曰:“否。”“人耶?”曰:“否。”“然则狐耶?”笑曰:“郎志在美妇,妾志在情郎;偶听高吟,知情之所钟。故冒嫌学私奔之红拂,郎何必哓哓询踪迹。”曰:“卿有名乎?”对曰:“宾奴。”“有字乎?”曰:“樊稚。”邬不甚了了,第握纤纤手,则柔胜于荑,令人魄荡。相与谈论,慧舌生香;旁及词章,藻思耀采。邬爱且服。听玉漏丁丁,墙外之柝四下;促其解衣,则飞红上颊,约以明宵。野鸡四啼,仓皇遽遁。翌果挑灯,自携衾枕至;备极华丽,人世所无。遂与绸缪,而痛楚莫胜。女曰:“妾身犹不雕璞也,乞郎徐徐,幸勿狂暴。”事已,视清簟落红,真犹处子。邬益怜爱,因以臂代枕,口吟一词云:“郎可怜,妾可怜,一对鸳鸯一对鹣。

今宵哪世缘?莫流连,且流连,生怕钟鸣欲曙天,情人隔一边。“

女喜曰:“郎真有情也。妾虽自荐,然得此错爱,死可不憾矣。”

即和其词云:“风谁家,月谁家,妾岂当门卖笑娃?情深念转差。香辟邪,玉辟邪,夜雨摧残一树花。郎君郑重些。”天晓,自摘耳上两金环赠邬,曰:“以此作定情物,然慎勿示人;恐飞短流长,彼此不利。”自此来无虚夕。一夜正偎拥,忽有斑白叟破门入;面靛裂,发蓬飞霜,髯如戟,叱女曰:“小妮子太不识羞耻。”既而指邬曰:“污人清白,风狂儿不当杀却耶!”

邬惊怛无地,以被蒙首,口噤不能言,惟齿牙震击作奇响。自被隙微窥,女郎则俯首却立,觳觫可怜。正疑惧间,老人呵叱益厉。忽仆在外舍,反侧匡床间,声札札,二人遂渺。次夜,邬扃户,眠不熟;而女已袅娜在床侧,娇羞惨淡,默无一言。

邬执其手问:“昨宵老叟,属卿何人?”曰:“老父也。”曰:“卿家大人,险将小生惊煞。然我两人之情分,岂即尽于此乎?

匝月恩爱,已逾寻常,某愿为卿死不悔也。“女嗟叹久之,始云:”郎何痴也!以郎表表,何难得玉台艳偶,而乃犯险阻争异类哉?且家君素严,翌即迁他郡,妾来永辞,愿郎自爱,毋以妾为念!“邬失声大哭,女以袖中中红巾拭泪已,亦泣曰:”妾原图永好耳,不意怒触高堂,殃及君子,义难复聚。愿以所赠赐还,非重物也,恐郎他日触目伤心耳。天如鉴怜,则镜可圆,而剑可合。妾去矣,千万保重!“言已顿首。听户外修竹风敲,如摇环,举箧视金环,已不知于何时携去。然邬由此玉体羸败,念念不忘。任城有女巫阿翠,目能见狐,且知狐所在。邬因邀而问之,曰:”若其好着淡黄帔,薄罗衫,面团团如月,一笑两颊生微涡者耶?“曰:”然。“曰:”是非他,骆氏小素也。“邬始恍然悟:昔告之名字,乃暗切而不肯明言者。阿翠请生作简,愿任作寄书邮。数日来报云:”小素匆促不及裁笺,着传语奉复郎君,前缘实荆恐径自别去,苦郎相思;故幻此形状,俾郎君心死。乘便寄丹砂一粒,可以却病痛。“

邬视药小而红,香甚,一服疾果瘳,而思女之心亦释。

袁姬浙东江山船,有栏杆、头亭、蕉叶白等名,其陈设也华而洁,其饮馔也精而新。船各蓄美姬二三人,甫及笄者,谓之“同年妹”;齿少长者,谓之“同年嫂”。大抵桐庐、严州人居多,“同年”固桐、严之讹也。各姬有亲生者,有购养者。

儿时即延师教之度曲,管弦檀槽,靡不精晓。凡仕宦客商登舟,饮食起居,皆若曹伺奉,无须厮仆。其目听眉语,类能曲如人意。往往客子被其迷惑,资罄身殉,在所不惜。故初登其舟者,无不各有戒心。以予所闻,顾生袁姬一事,则诚千载不易得之遭也。顾生,江东人;少年俊美,抱翩翩元瑜之誉。传食于公卿间,往来钱塘江,时乘袁翁之船。翁有养女阿翠,年才破瓜,色艺冠时,生爱恋綦殷。会杭州太守聘司记室笔札,有暇即往就姬。凡栉沐饮啄,皆自为姬执役,历久不厌。如是者二年有余。生情日密,姬则淡漠遇之。每欲留宿,辄拒不纳。旁人多为不平,即袁翁与媪,亦窃窃怜生,而怪姬薄情。姬不之顾,而生亦不以为蒂芥也。

明府某公,任侠好义,素与生友善。以爱生才而怜其太痴,愿出千金,为姬脱籍。生大喜,商之翁媪,诺之。转以问姬,则抵死不肯。说之再三,始勉强应诺;并与翁媪约,亲迎之次日即归宁。凡舟中己之妆奁什物,毋许动移。叮嘱谆谆,翁媪极口许诺,然后兑金署券。至亲迎之次日,姬请遵约归宁,下午即返。薄暮,城门已頲,足音杳然。生竟夜徘徊,起坐太息,目不交睫。诘旦,急往寻其舟,已挂帆不知何往矣。眺望江水渺漫,烟波无际,懊恼如焚,忿欲蹈流而死。继念徒死无益,姬他日琵琶别抱,更可无忌,不如忍息以侦察之。乃嗒然若丧,走语明府某公,求为画策。公劝生曰:“既姬不愿,亦姑置之,譬龙鸟野性难闲,终思飞去。

以君之才,自有嘉偶。况烟花中人,有情者少,亦何必恋爱不割,而自贻伊戚哉。“生殊不以为然,遂独买舟沿江踪迹之。后至严州城外,见垂杨下袁舟舣焉。姬方倚门,与翁闲话;睹生至,返身遽入,若不相识。生登舟与翁媪寒暄已,呼姬,不答,恚恨莫遏,狂叫谯让。姬四顾他语,置若罔闻。生无奈何,遂具状诉诸郡守。郡守素耳生名,拘姬至讯之;姬哓哓强辩。郡守问生究竟,意欲何如?生出券呈验,坚求合璧。郡守如判,饬令姬归,并反复开谕,以后当与生和好,无再参商。

姬既归舟,怨恨之情,形于词色。翁媪从旁规劝,亦谓当赘生于舟,免招物议。姬摇首不语。劝譬再四,始与生言定:两舟相并,每夜自携衾枕过生舟就寝,日则仍回己舟。生不得已,曲从之。自是肃肃宵征,抱衾与衤周,夙夜必偕,习以为常。相居半载有余,琴瑟静好。翁媪窃慰,以为从此可白首鱼水矣。

一夜,月白风清,漏二下,姬察袁舟人已睡熟,乃遍悄呼生、舟人起,戒勿高声。自于裙底出匕首一柄,长尺有半,白如霜雪,又出白金二百两,指谓众曰:“公等若听妾言,请以此金相酬;不则请伏刃而死,于汝舟亦有所不利。愿公等决焉!”

众相视错愕,莫知所指。佥谓如能效力,敢不如命,但请相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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