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你在海边等候潮落的时候,从滩涂背后的小学里传来小孩的朗读声,让你留恋着,也颤动着你童年的心灵。每次赶海潮都得停留片刻,你傻痴似的听着朗读声,你羡慕他们的童年,羡慕他们的阶级成分。而你辍学务农就是因为阶级成分的关系。听说在学校里的表伯的儿子,考上初中都要经过阶级的审批,牵扯到你在台湾的大伯是他的姑丈,后来他那学期初中没念成。因为你在学校里成绩是一般的,老师绝不会表扬或奖励一个出身有问题的孩子你。第一次在教室点名的学生名额,在礼堂上颁发给少先队员的红领巾,就你一人被取消了。因为是黑类的阶级成分,你想多念书,那都是异想天开、天方夜谭的神话。你的阶级成分——地富反,台湾家属,还有祖公的历史冤案,使你早早地离开了校园。
你赶海潮逮鱼蟹时的心情是自由自在的,在海潮退却后所露出的滩涂是平静的,是宽阔无声的,只有作陪的海鸟在滩涂上轻轻地走动着。海离滩涂似乎很近很近,你想要寻找尽头,还是遥远的。你吃力的脚步深埋在涂泥里不能自拔,到海边只有几米的距离,却胆怯地不敢前进……即使会凫水也怕被海浪所吞没。你又不能长久地停留着,有几次在滩涂上逮鱼蟹忘了潮水已涨到了身后,湍急的塘河里快升满了海水。你要是不知足的话就回不了家,只能冒险地从湍急的塘河游过去,篓里机灵的小鱼在浸水的时候跑了不少,你遗憾心疼地不该贪心多逮鱼。不像在海涂上匆忙地捉着小螺蛳,还没到海边就已攒满了小提桶,提在手里沉沉地不能迈开步,没等到潮水上涨的时候就急忙地撤退,用双手从海涂上推着回来。回到家里放在锅里用清水加盐煮熟之后,装满两只小木桶,挂在弯钩的扁担上,颤悠地挑到了陌生的邻村里叫卖着,每斤六分钱。两桶能卖回一至两元钱。
每次逮回鱼蟹的时候,总要先挑选好的送去给楼上住的祖母。祖母总说卖点钱有用,不愿轻易收下你的鱼蟹,也许怕着母亲看到祖孙俩亲近而妒忌。
你参加农业生产后,每天都要紧张地跟随父亲在农田里,用锄头翻耕着每一块泥土,拔着每一根杂草,每天都要起早摸黑地忙碌着。不管是晴天还是下着梅雨,你同乡亲们总是磨磨蹭蹭地在一起劳动着,日子都在这种不敢懈怠之中度过。有时累了想偷懒一会儿怕被父亲知道后,父亲总是蹙眉,拉着难看的脸。比如,上午小队里的社员被大暴雨赶着跑回家,下午还有一点儿农活都得随父亲同去,免得父亲晚间回来又在蹙眉,那场景令你胆怯。你才十二岁,一天干活计二分二厘的工分,到了年终结算分红,十分的整劳动力一元四角钱,你一天挣三角多。
粮食是很紧张的,三餐大部分喝着镜子似的大米稀粥,有时中午特殊地做一顿干饭,都用地瓜丝掺和着。你是能干活的儿子,母亲特意把锅里的地瓜丝,阻隔成了“阴阳面”,煮熟之后黄白分明,让你先盛着米饭。有时妹妹们用饭铲入侵白色米饭的时候,母亲总是在警告中骂着,你觉得自己在家里的特殊待遇,对妹妹们是不公平的。
每年父亲都要从洞头海岙里借回地瓜丝,一百斤兑换一百斤白米,以弥补口粮的紧迫。在稻谷收获的时候,用碾米机搅成了白米,送还给海岛上的山民,而且是用小木船从海上划过去。有一年冬天父亲借地瓜丝回来,快到“岐山白马嘴”的时候,正值深夜里风浪又大,无法靠近塘河通向坝堤。一位同船的乡邻胆子小,大声呼喊着救命,呼喊的声嘶力竭。父亲是佛教的信徒,又是小船掌舵的老大。浪水已进入了船舱里,快要沉入海的时候,父亲这时用着某种毅力闯过了险浪,也许那时有着神佑的因素躲过了此难。也许你同几个妹妹蜡烛似的向神灵求救——让父亲不能出事的祈祷,总算感动了上苍,让父亲平安地归来。当时的地瓜丝已全被海水所浸湿,煮熟了还有海水的咸味,很难吃。
这时候,小队里的社员们在田野上时时学着那人叫救命的声音,只有这时,人们的笑声是自然真诚的回响……
1982年10月于育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