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天还得挪窝,你心里总有某种酸楚的感觉。汽车在崇山峻岭中开开停停地逗留着,弯曲的山路两旁露着残雪。车里面坐着的男士四人中,有一年轻精瘦的是老板,他坐在前排的位置。你和妻子被他们紧挤在后排的中间,身体不能自由活动,像被押到内蒙古的囚犯,在夜幕里被运送。精瘦的老板使唤着另外三人,一会儿停车下来看轮胎是否没气,一会儿停下车等着另一辆货车,一会儿路阻又排起了长队。车窗上残缺着一块玻璃,寒风凛冽,肆意地袭进车内。你们夫妻俩强打精神忘了战栗的寒冷,也忧虑此次到内蒙古经商吉凶未卜。但是为了生活,为了明天,在你脆弱的心灵里有着坚强的思想。到了寒冬与深夜是相同的概念,因为等待春天与天亮也是相同的开始。只有这样你才有了生命的能力与理想,你才能在绝境中挣扎着。此时如果车翻进万丈深渊,你清醒地看到阴间的世界,阴间的路也是千辛万苦吗,也是不停地飘荡流浪吗?而你身不由己地思想着,魂归何处?只有一百多斤的身体在车内颠簸颤抖着,朦胧地忘了生命的存在。
晚上十一点始发车,到了第二天早上四点还停留在八达岭的山腰上。也许是出师不利的缘故吧,你对这车的速度很焦虑,似乎老牛慢腾腾地在走路,天亮之后才开出了昌平。你心中留恋地默念着:再见吧!北京。在京城九年的经营相处,也耗尽了年轻气盛的精力,耗尽了青春魅力和年华。最后几年没有赚到钱只能维持生活而已,因此只好换一种新的环境去打拼。在北京经营方面你不是没有做好,因为后来的店铺单一,没做连锁的关系,原本红火的买卖都分散到各个竞争市场,已有的经营只能萧条地维持着。外实内虚与生命的落后是你一贯的担忧。在外面流浪式的经商,起码要让全家老小过上好日子,这就是你的自尊心在促使着你不断地去拼搏。
因为库房存货问题困扰一年多的日子里,你真想放弃了经营的生意,或者想逃避商家,九年的辛勤与努力都化为了泡影。作为一个小商人,你一贯对别人真诚而坦率,也后悔没发现货物里有掺杂伪劣的废品,掉进了别人的陷阱。而你心里在反思又做错了什么!在京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在君子似的约束着自我。老天爷仍不放过地惩罚着生命,仍在开着你的玩笑。此时你将要到了不惑之年,是有苦不得不在心里掉泪咽下的时候。回老家一趟,原来宾客盈门也成了门可罗雀的地方,就连一块陷入破烂不堪、没维修的门前台阶,都能使要好朋友势利地冷落了友谊。或许是你无能,困境才牢牢地跟踪不放。而你只好再做拼搏的选择,要从失败中再次地泛起思想毅力,心里一直在呼喊——不能就这样地倒下!要振作起精神来。因为从前多次的跌倒……不就是勇敢地爬起了吗!为什么这次就不能再次站起吗!
在寒冷的载货车里思索这次离开北京到内蒙,也是某种心灵的失落,也是你孤注一掷与生命的较量,而不是脱缰的野马要向草原上跑去。飘荡的心情是那样顾虑而沉重,逼迫你要自尊地活着,逼迫你再次地进入商场,像卖惯了的妓女们厚着脸颜叫客。你从一个农民变成了商人,习惯了欢颜笑迎才能养活全家老小。这就是自然规律吗!这就是卖笑的生涯吗!总之,笑贫不笑娼。
听窗外飕飕的风声狠劲有序地破窗而入,灰蒙蒙的地平线上亮堂起来。而你一夜没睡都在思索着,忘乎了颤抖的寒冷,也忘乎了人世间的多舛与忧伤。车已进入了广袤的草原,干枯的一片无际的荒凉。只有多处土疙瘩上稀疏的狗尾杂草,在寒风里醉汉似的晃荡着,似乎与乘坐的货车是同等的不堪。这就是蒙古草原,这就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司机又停下车查看水箱无水,这下麻烦了,在你的视觉里已进入了干枯的沙漠。时间一刻刻地过去,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来了一辆货车,我们的司机拦住车辆不放,说明原因后才让他上车不知到何处去寻找着水,两小时后司机坐着拖拉机提回了两桶水。车又启动开了几个小时后,又出现了故障,司机下车爬到车的底部修理着。除精瘦的老板外,你看着三位司机好像都是新手,不熟练地修理着。货车停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中,你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绵羊进入了狼的地带。
此次出门行车这样地不顺,或是老天爷为难了你们。你摇醒了妻子,她问目的地快到了没有,说双脚已经冻得麻木了,后悔不该贪占便宜随货车走,她在埋怨唠叨着。这次妻子同来内蒙古,也是你迫不得已的决定。因为俩孩子已念完了初中,在高中只能自己自由地成长。因为妻子在老家确实很辛苦,一直在怨恨你为什么要两地分居九年,把她留在南方伺候两个孩子,不一起到北京来念书。这是你情连农村的因素,也是你为了孩子在农村扎实地上学。每次电话里听她说从阿凳桥进货,雨夜归来的时候,你在京城也跟着提心吊胆,祈祷她路上平安。有时她装货上车要等到晚上八九点,回家又要转乘几次的车船,再骑着早上寄存的自行车,在清冷的夜路上奔驰。如果正下着大暴雨再赶上打雷,也必须要经过墓地鬼魂出没的河湾,甚至土岸路上被乌黑的山影阻挡着。她出生在贫困的家庭里,没念上几年书就辍学了,但是她的胆量超过了男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是镇定自若,从不胆怯。
但是这次乘车磨蹭而蹉跎,不就是为了节省几百元的车费吗。你心里只需忍耐着,在焦虑之中沉默寡言。但又不能抱怨说是一辆破车,或师傅技术不行的唠叨,免得对方有了情绪,他们更要慢悠地开慢悠地修理,唯恐他们看出我们上了贼船逃不了贼船的胆怯。从前听人说过内蒙人很凶又野蛮,个个又是虎背熊腰的体格,要是欺侮两个小南蛮只是小菜一碟。假如把你夫妻俩拉到荒岗野岭上,把车上十来万的货物拉跑,逃之夭夭,你们又没记住车牌号,要到西天告佛去吗?坐这种运货车时你心有余悸地回想着。
原来这年轻的老板养了两辆车,他自己不会开车,雇用的都是些便宜的司机。这种模式好像是从南方所传授过来的,怪不得这几位司机积极性很差,开开停停,磨磨蹭蹭,是在等着后面的伙计。也许西北人与东北人同样讲义气,你等我,我等你,到晚上两车才走到了一起。看到了前方一片灯火的小镇,马路两边热闹地骚动着,已经停靠几辆载着货的大卡车。霓虹灯底下有招引着顾客的女子,满脸柔情地喊叫过路的车辆,司机们又要下车吃饭了。问你俩是否一起下去吃饭,你们只好推说晕车不饿,心里怨他们不讲时间效率,只讲浪荡的享受。他们下去吃饱喝足之后,又到了隔壁的红灯区按摩与住夜。昨天启程的时候,你已经等了几个小时。年轻的老板到发廊里洗头臭美去了,鬼才知道泡没泡过女人。难道他今晚还有精力再泡妞,也许他们借着酒的力量泡。你同妻子一天没吃饭饿着肚子,因为车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但是你俩又不敢下去,担心他们一时上来把车开走,又怕路两旁有爬车的流浪贼拆开篷布偷走货物。这种种顾虑使你们夫妻俩只好在车内守候着,顾盼着他们按摩泡妞后快速地回来。等到了第二天清晨四点,他们才从按摩店里冒了出来。想起他们前天在北京,在你所住的库房里装完货的时候,晚上不到九点钟他们就去了发廊洗头,十一点左右才回来,那位精瘦的老板你一看就是泡妞的能手。但是他们不想想,北京到目的地不到一千公里的距离,按停车场的司机介绍,二十几个钟头就能到达目的地,这几位拖拉的司机跑了整整一天两夜,你心里对此地司机没有了一点好印象。
九点多到达了目的地,你们俩才放下心,说到做到地给了两百元请他们吃饭。你俩自己没有情绪作陪,最饿的时候也不想陪着他们在一起吃饭喝酒的。当时批发城有早起的装修队伍,一位妇女正做着很稀的早粥,还有冰凉的硬馒头。你像要饭的叫花子,向做饭的妇女要了一碗稀粥,喝得你神来魂归……
2001年11月于古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