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个藏家的小月亮,这会儿仍然不会让自己的手闲下来,她们跟在大姐的身后,串到兵们的圆木房里,搜腾着她们能帮忙千的各种活儿。有的胆大的姑娘,竟搜出了兵们的内衣要拿去洗。兵们急得脸都胀红了,羞怯怯地说:这可要不得!分什么活儿嘛,这种事只有我们男人干得。大姐也认真地急了,说:嘴唇上茸毛还没退干的娃儿也知道羞了,那些姑娘论年龄不都是你们的妹妹姐姐的,讲什么隔着藏着的事?去一边呆着,就你们那屎屁眼儿大姐也洗得!
古老的温泉河和今天的男男女女们终于流到了一个河道里。
这个季节,雪山上的太阳举着冬天的嫩芽儿企盼着春天;这个季节,面对美女和春天,唐古拉山不会失掉对鲜花的比喻;这个季节,温泉兵站笑得最开心的要数大姐,还有大姐周围的那些兵们……
月亮,你今夜不要入睡。操琴的老阿爸没有锁在冰层下,他要给你伴奏。
唐古拉山从终生负重的背上,给温泉河里卸下一个冻不死的风景点。
13.这决不是夸张的话:三十多年来,大姐的容貌、身影常常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浮现,一切仿佛都没有远去。
芨芨草,孤立于旷野遥远的地平线上。她望着高原,也许她没有看到我,我却永远能望见她。
今天,我坐在京城里我的借用于高原一地名而诞生的望柳庄书房里写这篇散文的时候,对大姐的怀念和敬重超过了任何时候,太不容易了!在那个年代,又是在那样一个地方,一个生长在内地脆弱的女青年,抛弃了家庭的温暖、称心的工作和对亲人的依恋,在遥远荒凉的世界屋脊,在女人不去的地方,开拓自己的人生之路,几人能做到?
我越是深深敬重大姐,就越对她最后的结局不平。她的死出乎人意料的凄惨且突然。重石沉沉地压在我心上。
那年月,任何一点儿树枝发出的嘎嘎响动都有可能被一些多事者渲染成狼嚎鬼叫。冬雨说来就来,根本让你躲闪不及。
谁会想到,温泉河上那幅藏家女和兵们欢乐劳动、相得益彰的美丽图像,竟然成了有损军队形象的龌龊画面,还有,“篓子班长”也因为“泡病号”与大姐称姐道弟落了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受到严厉的批判……
今天四五十岁的人还留着清晰印象的当年那场“兴无灭资”运动,风卷浪涌,军营高高的铁门也未能挡住它的波及而来的猛势。
个人的挣扎永远是极其有限而微弱的动作。在青藏线上被我们这些兵们捧在手心怕风吹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一朵玫瑰,只是闪烁了一下,就灭了。
苦花开在沙漠上,沙漠显得更荒凉。
大姐作为“叛逆”的典型,准备发落回乡,离开这个女人不该来的唐古拉山。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当儿,“篓子班长”……
14.那天黄昏,太阳的余晖把唐古拉山镀成了桔红色的世界,我们车队停在温泉河边小憩。
现在回想起来,那完全是一次不应该停车的小憩。三天前,在途中行车的我们就听到消息,温泉河的水漫上了公路桥,汽车过桥时务必十二万分小心才能保证不出问题。接着,又传来了消息,兄弟连队头一天在过桥时一台车滑到桥下,所幸人员未伤亡。明明已经亮起了红灯,“篓子班长”还要多此一举地让车队停在河岸,只能在驾驶员心里投下阴影。
河岸上,一老牧人打着一把破伞慢慢地挪动脚步。天上并没有下雨。
“篓子班长”那天的表现确实反常。我们谁都能感觉出来他心里像着了火一样的显得六神不安。我们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对受到批判心里堵得慌,总想找个地方发泄。大家都同情他,再加上他每次做的那些在别人看来总有点斜门的事都有他的一套歪道理,他说停车小憩,我们便很顺从地跟着做了。那会儿我们是绝对不会想到后来能有一场灾难。
“篓子班长”逞能了。他站在全班的汽车前给大家壮胆:
“这逑河算个啥,龙王爷撒的一鞭杆尿!当年我在朝鲜过大江,在西藏平叛时跨冰河,那才叫考验呢……”我们乖乖地听着,确实谁也没有资格跟他攀比,在我们全连他都是天字第一号的开车能手,不过他把这河比作“尿尿”实在有点儿那个。开始过桥了,“篓子班长”坐镇在最后收尾。他要看着全部的车一台一台地过河,中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有他在也会化险为夷。他开着车还不时地把头伸出驾驶室窗外,吆喝着哪台车该快哪台车该慢,如果谁不听招呼,他会吼破嗓子似的斥责几句。总指挥嘛,就该是这种气魄。别看他是班长,也有大将风度。还算顺利,全班的汽车稳稳当当地过了桥。
这时,“篓子班长”不知哪根筋没有舒展,出了个歪主意:洗车。
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的决策。洗车?这不是明摆着踩地雷吗?河水会把车和人一起吞掉的!
“篓子班长”自有他的道理:“这次回去,咱们要办路线教育学习班。你们一出车就成了聋子、瞎子,不听广播不看报,林副主席提出了‘四个第一’,团里已决定停车一周办班,人人都要参加学习。没有正确的政治路线统帅手中的方向盘,会把车开到修正主义路线上去的。现在,大家拿上脸盆舀水洗车,把车洗干净了再进学习班。”
如果你觉得“篓子班长”这番话生硬,别扭,文理不通,那就对了。它是那个年代的特殊产物,过来的人都听得懂。
这是“篓子班长”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声音,也是比较完整的体现他思想的一份宣言。他的人生历史就在他讲了这些话后没有几分钟便划上了句号。温泉河依然没黑没白地流淌着。
我们拿上脸盆正要舀水洗车时,从河面上漂来一头野驴。野驴的腿和肚子都吃进了水里,只把头露在外面。可以看出野驴不会浮水,它挣扎着,头不时地栽进旋涡里。我们发现野驴时它离我们大约还有100来米,转眼间就漂到了我们眼前。汽车兵虽然成年在高原上跑车,但绝大多数人没有见过野驴,这么近距离看到野驴的人就更少了。就在我们调动视觉的一切功能观赏野驴的时候,“篓子班长”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扔掉手中的脸盆,大喊一声“看我的”,就扑进河里逮野驴去了。
实话说,我们当时虽然对他的行动有些惊异,却并没有考虑到会招来难以想像的恶果。“篓子班长”嘛,那么能说会道,又有丰富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经验,还降不住一头野驴?直到他漂游到野驴跟前,那野驴疯了一样扑向他时,我们才知道,糟啦,“篓子班长”根本不是野驴的对手。本来被洪水漫溺得濒临死亡的野驴,这时不知使出了什么法术,奇迹般地站在了水面上,一抬蹄就把“篓子班长”刨入蹄下,入了水。“篓子班长”自然不会示弱,他凭借高超的水性,一个鹞子翻身,又跃出水面,正准备与那野驴搏斗时,那驴重复了如前的动作,再次把他置于蹄下的水中……就这样来回折腾了三四次,“篓子班长”已经力不从心,失去了反抗能力。
我们在岸上都急了,高声喊着要班长摆脱野驴去逃生,有的会水者已经做好了下水搭救班长的准备。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班长第五次被野驴溺于水中后就再没有露出来。野驴也随波逐流,浮过了桥洞……
这一切,只不过是在几十秒钟里发生的事情。
我们跟着奔腾的河水跑出几里地,也未见到班长。那头野驴倒意外地获救了,它在漂出二里地以后,在一片较宽的河面上站住了脚,凭着它的一身驴劲,硬是走出了河道。当然,它不会跑掉,被我们逮住了。我们对它进行了报复性处理:宰杀,并让全连吃了它的肉。
班长死后,部队对他做了这样的结论:违反纪律,私自下河逮野驴,致死身亡。
他走得太仓促,连四季不离身的那件皮大衣都没有穿。大衣兜里寄给妈妈的信只写了一半,信上说,他近来情绪不好,夜里老是梦见妈妈。还说,参加完路线教育学习班,他再跑一趟拉萨,就可以回家探亲了。到时他把心里的话全掏出来让妈妈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