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个姑娘?她坐在红色的旅行手提箱上,双手抱着拳起的左膝,而那条平直地伸展出去的右腿上,则缠满纱布。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满脸愁容,眼里却充满期待。一看她那双期待已久的黑色大眼睛,谁都会嫉妒地想:有谁这么期待过我呢?
已经有好几个人问过她了:“姑娘,没人接你?是他们搞错车次了吧?”他们还用各种方式表示:愿意送她回家。
“不,谢谢。他们可能来晚了……”她淡淡地一笑,客气地说。然后又去注视月台出入口的人流。总会有人来接她!要知道,五封信!一共五封信哪!早在一个星期前就从上海寄到这五个人手中了!那里边详细地重复了这样的内容:她去商店选购送他的礼物,在回招待所的路上,不幸出车祸,被轧断一条腿。医生说,她从此将终身残废。她将于八月二十五日到家。如果你愿意终身陪伴一个残废而又爱你的人,请去车站接我。妈妈因此会认为你是个高尚的人。当然,你若不愿添个终身累赘,请别去。三思。
可这五个家伙一个也没露面!妈妈当然也绝对不可能来。正是因为和这五个人的来往,她激怒了妈妈。要是知道她孤零零地坐在月台上,妈妈只会嘿嘿冷笑。活该!她会说,我早跟你说过,他们没一个靠得住……
妈妈是个眼里揉不得半点砂子的人。自从去年冬天一个滑冰的夜晚,她和这些冰上健儿相识之后,她滑冰的热情无比高涨起来。她开始喜欢打扮了。很快,她会象外国的女体操健将那样,风姿绰约地嚼口香糖;会象舞台新秀那样往脸上涂脂抹粉;象摩登女郎那样,把眉毛描得又细又长。还常常把假睫毛贴在眼皮上。经常,她很晚才回家。并且,接二连三的,五个小伙子开始给她写情书。情书都是用上好的彩色印花信纸写的。她把这些信用一条丝绸发带拦腰扎住。每当寂静的夜晚撩拨她隐隐躁动的春心时,便取出来逐字研读。
终于,妈妈把它们翻找了出来。那天晚上,吃过饭,她故意对妈妈和爸爸的脸色视而不见,踏着高跟鞋嗒嗒地往外走。几乎同时,传来父母大人的声音:“喂,把那些信拿来,让我们开开眼!”
“还请您把抹布捎来。我帮您擦擦眼皮上贴的那些苍蝇腿上的刺儿,小姐。”爸爸的声音和悦入耳。她听着却象挖她的心。“苍蝇腿上的刺”,老先生真不愧是语文教员,多会形容!
周孚作出一副要为自由恋爱付出重大牺牲的神态,端庄凛然如一座浮雕。她觉得,一个漂亮姑娘,有几个追求者,无论如何算不上犯了王法。
妈妈把那些彩色信封往桌上一摔,就象摔扑克牌似的。然后她顺手抄起一封,用满含讥讽的声调念起来:“我在睡蒙(梦)里看见妳(你)和我一起座(坐)在白云的飞毡(毯)里遨游广括(阔)自由的兰(蓝)天。”她把那些错别字念得就象外国人在说蹩脚的中国话。“就这玩艺儿,你竟视若珍品地收藏!我都替你脸红!懂点人事的时候再取出来看看吧,你准会后悔的!狗屁不通的话,有多少错别字?!还写情书?!”
周孚觉得自己的爱情被亵渎了。
“哼,”爸爸和颜悦色地念起另一封信,“我要用月亮当你的井(镜)子,星星当你的耳锤(坠)……,哼,纯属废话、瞎话、屁话!你会被大锤子砸到井里去的!”他已经忘了取抹布的事了。
“所有这些垃圾里面,只有这么句人话:生活是严肃的。爱情将在严肃的生活前面经受考验。别以为,能够满足你的虚荣心,诸如下馆子、买衣服、送点小化妆品等等,就等于爱情。那仅仅是取悦你的一种最最常见的市侩、庸人的惯技。你觉得这话怎样?”妈妈问。
“抄的!”爸爸干脆地说。
“我问她呢!”妈妈顶了他一句,又堵气地把门使劲关上。不顾周孚的哭闹,给她订立了各种规章制度。俗话说:家猫挨打满屋转,野猫挨打窜墙逃。周孚大概算“家猫”,尽管她又气又急又恨,但毕竟不敢再惹一直疼爱她的父母生气,便严格遵守作息制度,暗中则静待风波过去,再和他们来往。她怕他们写信或登门来找,使父母警惕历久不衰,便在一次上班的路上,在长安街无人看管的自动投币电话机前,给其中一个小伙子打了电话,说自己去上海出差,什么时候回来要看任务完成的情况,请他通知其他朋友——反正都要在旱冰场见面的。
果然,接连半个多月无人打扰她。她寂寞难熬,每天除了上班外,就看着追求者们送的各种礼物想入非非。诸如塑料制成的“珍珠项链”、镀铜的“金十字架”、彩色玻璃制成的“宝石指环”,还有一些衣服裤子或皮便鞋,大都属于物美价廉的东西。礼轻情意重。这些信物使她仿佛看见他们就在眼前。那个送她“珍珠项链”的小伙子,在送后的一分钟里,仿佛高大了许多,胸脯那样饱满地挺起来。
另一个小伙子精明透了。记得是个月光皎洁的晚上,旱冰场的月光无比柔和,人人都显得年轻健美,充满浓郁的情趣。他们那一大群悠然自得的朋友,绕着冰场徐徐滑行,一边聊一边哈哈地嬉笑。她更象被众星烘月似地围在中间。无论谁和她说上句什么话,旁边的人都会停下自己的活动,听他说什么,她回答什么。但这个精明的小伙子干得真漂亮!他用手指示意她看那几个打冰球的,于是,身旁的人都把目光转向冰球场,而他却指点着冰球,说起了另一套:“我要和你单独聊聊。我的心要憋死了。只有你能把那扇窗户打开,我需要你往我的心上吹几口春风……”
多聪明的鬼滑头!她笑了。他们的信写得可能很蹩脚,但说出话来却妙趣横生……她突然恨不能立即见到他们。那群鬼精灵,准都在旱冰场上玩呢!唉,他们怎么知道我现在象失群的孤雁?!不行,我在为你们受苦,你们却在作乐!要让你们难过难过!她灵机一动,写了那封被汽车致残的信,共五封,装进一个大信封挂号寄往上海。那里有她一个无话不谈的小表姐,她在春节来京时和她同床,常常聊到深夜。
“呵,他们五个在同时追你?他们……”
“现代派嘛,无视种种清规戒律、陈规陋习。”
“噢,那你日后会遇上麻烦的。”大为惊愕的小表姐看着她那美满、自足的神情,答应帮她。
因此,表姐是决不会把信耽搁在上海的!她肯定如约寄回!至此,一个她绝不想得出的结论突然闪现:傻瓜!他们不会来了!你白白地设计了这个戏剧性场面!但她仍睁着火辣辣的眼睛,往人流里张望。她真希望有个满头大汗的小伙子,分开拥挤的旅客朝她奔来。那么,她将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那怕他是那五个人里最丑、最矮,又偏偏独出心裁地留上两撇使他更显愚蠢的小胡子的那个人,她也要当众吻他……
突然,一阵热风吹过月台,她这才眨了眨睁得生疼的眼睛。车站的旅客已经散尽。那风正掀动她的裙裾,使她那条白白的大腿显露出来。她把裙子往下拉的时候,几张冰棍纸从腿边飞扬过去。她木呆呆地望着,觉得自己被遗弃了,象这些废纸……
“你一个人回不了家吧?”“真要命,你怎么会一个人坐在这里?”“需要帮忙吗?”
她抬起头。是运送行李的电瓶车停在她面前。几个满身油污的青年工人,正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不,不用。谢谢。其实……我……没事。”不知那儿来的一股劲,她猛地站起来,拎着手提箱。
“其实,我只想开点玩笑……”她说。
青年工人莫名其妙地围观着。她的腿上并无一点伤痕。
“咦,她没受伤!”是谁小声嘀咕说。
“你们看,我没事。”她笑着在原地顿足,又蹦跳了几下。不错,她还是那样健美、富有青春活力。“没事,你们看,我没事。”没人注意到,她的笑里含着苦意。
她故意洋洋洒洒地走去,用月台票走出站外。马路上灯火辉煌。望着玫瑰色的夜空,她感到浑身不自在。这一夜,她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