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铃——”我抓起电话筒,“喂”。我看着姑娘。夜很静,她听到话筒里的声音了。“师傅,劳您驾,把街门开开,别叫我们在外边等着。我们害怕。”“放心吧,”我回答。“谢谢您——”
“太晚了。等她们下夜班回来,让她们给你腾个铺,就住这儿吧。”
“不用。我经常很晚回家。我不怕。”她说。
我年龄越来越大了。妈妈退休了。她一再给我介绍对象,这真叫人受不了,别扭透了。再说,我有不少朋友。当然,没有值得谈终身问题的。我经历不少了。
然而,命运特别会捉弄人。当你在感情生活中成熟之后,能分辨什么人最中你意,能看出某个人的弱点和长处时,你已经“老”了。第一,你没初恋时的热情;第二,婚姻的功利主义考虑统治了你;同时,还有个机缘的问题。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事情就是这样。我呢,我想保持感情的纯洁,尽量不在爱情中掺杂这些因素。
那会儿,我认识的人多极了,各界都有……他们……哈,我告诉你吧,一个老头子,是党校的哲学教师,他给我指导过哲学。那个人的拿手好戏是批判“合二而一”,随着形势的变化删改讲义。我们经常讨论。我用宏观和微观的许多现象,还有自然科学的新发现,比如维纳的控制论,来对抗他那种机械、粗糙的所谓“唯物论”。不打不相识,老头子竟然向我求爱。荒唐事并不仅仅青年人干。我连忙远远地躲开他。我知道,大概并非一个女孩子经历过这种事。算了,时间太晚了。我给你讲最近这次失望吧。这才是有趣的事呢。
青年人大都有抱团的小圈子。我去的那个地方,新出现了一个年轻人。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的朴素:膝盖上有补丁,鞋子打着掌,头发总是乱蓬蓬的。他又瘦又高,面色象吉普赛人似的,呈现出健美的黑色。没多久,我就发现他聪明,学问很好。但他一见我去了,就结结巴巴,表达不出什么了。他总偷偷地盯着我,一到我蓦地向他投去目光,他就慌得不知怎么是好。我知道,他爱上我了。
很快,我们熟了。但他的神态没变。每次和我见面,总要从他那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取出一串保护得非常好的藤花,送给我。有一次,我吻着那串紫色的藤花,问:
“能给我解释一下它的意义吗?”
“这……意、意味着,”他脸红极了,“攀缘的结果,是花,是芬芳,是藤萝……就是说,攀缘、依附、是能……开花、结果的。”
你看,回答得挺巧妙吧?我很高兴。看出来,他把初恋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在我身上了。我喜欢这个。但却容忍不了他的谦卑,还有他由于爱得发狂,便忘记了学问上的进取。他肯定会因为沉溺在感情里忘记一切。他父亲是中学校长,母亲是教师。“文化革命”中,两个人以为从此永远是没有光明的黑暗,双双自杀。那会儿他刚刚十五岁。从此,他就在邻人的白眼和儿童的叫骂中过日子。他谦卑而又拘谨的性格,就这样无形中养成了。他生活很艰苦,两个正上学的弟妹需要他抚养。所以,尽管他天资聪明,好读些书,但他准认为社会没给他这样的人开辟驰骋的疆场,他肯定会把感情生活当作他生命堤岸的终点。于是我想出两条对策:一,处处打击他的“谦卑”;二,回避他的爱情。我知道这两点结合到一起,会深深地刺痛他的自尊心,能断送他种种世俗的念头。我决定试试。
一次,他又和那群衣冠楚楚的人讲了:“唉,我唯一的遗憾就是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要是根子硬一点,哼,看着吧——”
于是我就说:“你就象条断脊梁的狗。你不会象人一样把腰杆挺直一点吗?”
他脸刷地就红了。周围的人大笑起来。他双眼呆呆地看着脚尖,直到我们散去。从这儿以后,我故意不理睬他,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冷漠清高的面孔。他真受不了这个。那些日子他变得没精打彩,十分颓丧。他这个人就是缺乏勇气,不敢象鲁迅讲的那样,大胆地叫、笑、哭。然而,他却固执地送我紫色的藤花。有一次我十分感动。那天我下小夜班回家,刚下汽车,就发现他站在墙边的树丛阴影下,那两只眼睛闪闪地放着光。我假装没看见他,只管走自己的。可我期待他追上来叫住我,但他没有。我在家门口,拖延找街门钥匙的时间,实际是等他来和我说话。但他只是躲在角落里。他不了解姑娘的心。一个痴情的呆子有时候叫人又恨又恼。他就是这么个人。一个星期夜班马上就过去了。他竟然天天如此。最后一天,我故意晚走,当我估计他已失望而归时,才乘车回去。谁想,他仍在那里站着。我往阴影里走去。他激动地迎来。把一束藤花塞到我手里。我看了看,六串,每天一串。它们一串比一串干枯。不,是一串比一串更鲜艳。我真被感动了。
“你连续等了我六天?”
“你生气了吧?”你看,他总是这么谦卑。
“当然。”我板起面孔,“你跟小特务一样,难道不能光明正火一点?”
他诚惶诚恐地说:“原谅我,你原谅我……我,我想把花送给你,可、可怕你……”
他这个人哪……我忍不住笑了。他这才稍微显得轻松了一点。
“你给我不少了,我希望看见新的礼物。”
他又慌了:“我会送你的。我会送你的。”
“是吗?那是什么?”
他结巴了半晌,才鼓起勇气说:“有、有颗心……”
我笑了。那是姑娘们在意外中听到表白时才有的那种笑。我故意表现出,他的爱情在我心中是没位置的。我带着十足的优越感告诉他:“女人喜欢有明天的男人,你知道命运怎么安排了你的明天吗?”
他极惨地叹了口气:“大概只能是失望。”
他真老实,你说是吗?那一刹那,我真想扑到他怀里告诉他,我早就爱他了。但不能。我不能让他在这种谦卑中获得什么。我只告诉他,无论在什么境况里,你必须看得起自己。即使别人看不起你,你也要看得起自己。所谓“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你必须征服你生括道路上的珠穆朗玛峰,你必须征服。
“我?征服?”他吃惊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的弱点吗?”
“在我眼中,你没有,没有弱点。”他真是爱得发昏了,难道有谁能没弱点吗?
“你自己呢?”
“我正象你批评的,象条断脊梁狗。我要把腰杆挺直。”他说。
我笑了。跟真诚的人聊聊也挺开心。我吻了吻那些藤花,它们散发着说不出来的怪味。
“你愿意听我的忠告吗?”我装出残忍的恶作剧微笑。
“特别愿意。”他使劲地点头。
“你有过女朋友吗?”
“我爱过。但……从没被爱过。”
“唉,你这种样子,没人喜欢你。你知道吗?你将象老鳏夫一样,只和枕头作伴终身。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埋头学问,或许境况会好些。”
他晃晃悠悠地扶住棵松树,睁着痛苦、吃惊的眼睛看着我。他自尊心受到严重挫伤。忽然,他鼓起勇气,离开我大步走去。我从没见过他用如此有力的脚步行走。他是有勇气在人生的战场上拚搏的。我挺费劲地追上他。我告诉他,藤花我收下,我们保持友谊,我会帮你找个导师。他面目严峻地看着我,默默地点点头。我认识一些大学教授,过去是指导研究生的。我帮他牵了牵线,有个导师看他天资不错,同意指导他。
然后是七九年,他考上了研究生,专攻梵文。我想,收获的季节到了……
过道里突然响起嘈杂声,是下夜班的工人回来了。十二点半了。姑娘坐我对面,把烟蒂从手上弹出去:“好吧,我也该结束这些破碎的爱情故事了。”
我想,收割的季节到了。我夹着一本厚厚的医书去找他。那里边夹着他送我的全部紫色和白色的藤花。翻开书,能闻到残存的清香。
这个傻小子,以为考上研究生,明天就是他的了。他确实和过去判若两人。一副知识分子模样,一身毛料子制服干净整齐,脸刮得干干净净,分头上抹着油,黑亮生香的。他非常热情地欢迎我。谈吐时神态自若,再也看不见以前的谦卑神气。
“哎呀,我正想去找你。”
“噢,有什么事吗?”我把医书放在他桌上。
他找出一摞信:“你真有远见呵。”
“是吗?”我笑了。他全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他真聪明。这很使人欣慰。
“你说过,女人喜欢有明天的男人。你看看这些信吧——”
那是些给他介绍“对象”的熟人们来的信。有几封是见一面之后,他不同意,但女方仍来信说见到了“最理想的形象”。有些信里还夹着相片。
“你用你那敏锐的目光,帮我挑挑:这个出身名门,爸爸是部长,年龄二十五,可惜她的样子太那个了;这个,你看怎么样?简直象电影明星;你再看这个,颇象贤妻良母……”
幸亏我早已学会了克制。要不然,这一窝心脚险些给我来个气闷心。我尽量不露声色,想拿起书赶快跑掉。我的眼神一定使他注意了那本书,他拿起它。
“你自己看中了谁?”我只好打岔,好使他不去注意那些枯萎的花。
“这正是我的难题呀。你一向给我出谋划策,这次,你还得帮我物色物色……噢,藤花,真有意思,那会儿我竟毫不懂自己的价值。”
“你现在发现了?”
“在活到将近三分之一世纪的时候,我终于发现自己并非等闲之辈……那会儿,你是怎样地瞧不起我呵!”
我真觉得他可怜,他不知道那些人是冲着“研究生”去的,而不是他。他的价值就是那个红牌牌。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大笑起来。但我还是劝告他:最好挑那个贤妻良母型的姑娘,因为她是奴隶。
“滑稽吗?挺滑稽吧?”她苦笑着问我。
我表示十分惋惜。
“你听懂了吗?能给我什么忠告吗?”她很诚恳地对我说。
我犹豫了一下,说:“关于个人和社会问题的解决前景,契诃夫说过:一触到这个问题,他的灵魂空虚得可以翻筋头。我当然更不行。或许日后的读者能行。”
她微微地笑了:“你回答得挺漂亮。否则,出门我就要骂你是个浅薄狂妄的骗子。我就是这样。”
我们握了握手,她走了。传达室内高雅的化妆香水味也随之消散。下夜班的工人们洗漱完了,传来他们在房间里说笑喧哗声。我坐下来,铺开纸,把笔拿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