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里的气氛使人想到电影里出现的西方夜总会:在爵士乐的伴奏下,男男女女沉醉在摇摆舞中;没跳舞的时髦男女是走动的;人人都向自己身边的客人送去微笑。一缕缕蓝色的熏香和女客们的脂粉气,被箱式风扇柔和的微风吹来荡去。那些壁灯和落地台灯的灯罩发出的光亮交相辉映,色彩诱人,使人目迷五色……这就是八十年代中国的家庭舞会,信不信由你,组成它的是领了个体营业执照的青年、待业青年和一部分青年工人。这里,是他们享受生命、消磨愁烦,度过八小时以外的时间的理想场所,在这三居室一套的单元房的另一间屋里,天花板上的莲花形吊灯,被调光开关控制到只射出微弱的光亮,24英寸的彩电正播放着《世界野生动物系列片》。一只母鹿为了保护两只幼鹿,机警地引走狼群……
“哈,这帮玩电影机的,亏他们想得出来!一只畜类还有这么高尚的情操……你信吗?季达?”汪雍利索地把烟蒂从嘴里吐出来。她虽共貌不扬,但却是个非常干练、气魄超凡的女人。她二十九岁,体魄健壮,语音沙哑。
“我信。”
“傻哥,摄影机下的花活多啦。秦洁,给他续点水。”
季达于是感到一个富有弹性的姑娘,微微扭着臀部,从自己的座位前飘过去。每次,她从他前边过时,都有意无意地不是用腿蹭着季达的膝盖,就是用胯碰碰季达的肩膀,接着,就有股烟味和花露水味,钻进鼻孔。
“自然喽,你怀疑一切真诚的东西。要不,你怎么会挣上这么一份财产?”季达戏谑地扬了下头,暗示这满屋的摆设来路不正。
“你错了,我相信你们两个能真诚相待。”汪雍笑着扭亮莲花形吊灯。“喂,秦洁,我给你们牵上线、搭上桥了。干脆说,你们是在屋里聊还是去那屋跳跳舞?”
“我听他的。”秦洁温柔地看了季达一眼。
“你得注意呐,你的感情太外露了。”汪雍装出一副严肃面孔。“这样你要吃亏的。”
“你这儿太……那个,”季达掸着身上的烟灰站起来,“咱们去外边走走,怎么样?”
“唔,”汪雍伸出一个威胁的手指,“你别欺负人呵。”
季达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汪雍姐,你操心太多了。”秦洁娇滴滴地说。
正是春末夏初的六月之夜。风已经不象刚刚逝去的日子那样,夹带尘沙。它和煦地吹着,那温柔的抚摸撩拨着人们心头的春情。
他们在阜城门外的立体交叉桥上走着。秦洁走得轻盈潇洒,她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生机勃勃的青春气息。显然,她对季达十分中意。当有对男女迎面走来时,他们发现那个男人使劲盯着秦洁,她便自自然然地傍到他身边。她靠在他左胸的臂膀的温暖,使他侷促不安。应当和她谈些什么?他们差着八岁!也许有人认为这种差别并不影响恋爱和成家,但季达却感到和她难以有共同语言。好在她倒我行我素,并未察觉这种隔阂。
“你现在还想她吗?”秦洁仰起脸,带着自以为已经用魅力征服了一切的神情问。
“你说谁?”季达不由得一愣。
“谁?”秦洁咯咯咯笑起来,“那个人叫陶润吧?”
“啊,你知道得还挺清楚……”季达显得挺尴尬。
“那当然了。”她自负地回答。“你别忘了,我可是汪雍的兵!你的事我全知道!你和她在天安门事件时出了好一阵风头,是吧?汪雍已经给你介绍了将近一打对象……”
“咯咯咯……”她笑得前仰后合。
一阵带着羞愧的愤怒涌上季达的心头。有什么好笑的?当然,对于你们这帮玩世不恭的混蛋来说,这是够热闹的!够热闹的!哼……汪雍……是呀,她全知道,她是汪厂长的三闺女;汪厂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她当然全知道。
“好笑吗?我还准备让人帮我介绍第二打……”季达不动声色地说,“咱们刚见面时,我给你留下了我的地址——”
“对。”
“在哪儿?”
“在这儿。”秦洁拍着兜里的小本本。
“拿来我看看。”他接过她很快递来的小本,翻到有他字迹的那页,“嘶”一声,这页纸脱离了小本。姑娘吃惊地望着他。
“拿走。”他略显粗暴地说,“告诉你,姑娘,去医院找个好点的耳鼻喉科大夫。你的噢觉、听觉、嗓音全有毛病!”
“我不懂……”她惶惑地说。
他却理也不理,只把宽厚的脊背朝着她,顺来路踅回去。扔下她又气又恨地站在夜的阴影里。
二
……那只母鹿在荒山野岭里奔跑。它不时停下来对付逼得最近的那只狼。它扬起身躯和前蹄,那只狼后退……这部野生动物片的配乐和邻屋的爵士乐混在一起。
“一遇到溪流,母鹿就得救了。溪流是母鹿对抗狼群的可靠同盟军……”
解说员平淡的声音被打断了:“要不是看在爸爸的面子上,谁管你的事儿?!”汪雍看着电视屏幕说,“介绍了漂亮的你嫌她浅薄;介绍了有头脑的,你嫌人家丑陋;找个年纪大的,你觉得‘跌份’,找个年龄小的,你说没时间哄娃娃!”
“要不是看在你爸爸面子上,我干脆就回绝你!我用不着你介绍什么对象!”季达看着电视。那只母鹿正奔过一座小山丘,蹚到溪流中。狼堵截它,却又怕被它前蹄踏住。
“我看你就喜欢……泼妇!那个泼妇使你觉得世界上没第二个女人能比她更……犷悍!”汪雍朝着电视机冷笑。
季达猛地抓住汪雍拖到背上的马尾巴形的头发:“你听着,少提她!你不配!”
“哎哟、哟……撒手!坏蛋!疼死了!”她在沙发里仰着头,一边笑一边叫,“好了!好了!我以后再也不提那个……泼妇……那个……”
季达松了手。没人再说话。那只母鹿背靠岩石,站在水中。这儿水深,狼群不敢轻举妄动。它们只能从三面进攻,软弱地扑来扑去,却近不得母鹿匀称漂亮的身躯。
“你告诉汪厂长……”季达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口气平缓,但汪雍却打断他。
“用不着。你自己去和他说。明天你就能见到他。你还能看见你那个……哼,让你魂牵梦绕的仙女!”
“你告诉你爸爸,让他少叫你操心我的事!”
“你以为我愿意管?要不是他催着我务必在今天夜晚之前给你再介绍一个,要不是我有批买卖得要他帮忙,我和你费这唾沫?!介绍对象!一个堂堂的男人得要人介绍!寒碜不寒碜!?我要是你,我会觉得自己的尊严都丢了!”
季达的脸有些红了。他辩解说:“要不是汪厂长的面子,鬼才上你这儿来!我真闹不明白,干嘛这么特殊地照顾我?”
“还不是关心你这个副厂长的私生活?领导嘛!就要全面照顾下属……再说,他怕你分到工地之后,心情寂寞。你想想,工地上都是男人,老爷们儿!噢,有个女的……”汪雍用那样一种蔑视加嘲弄的目光盯着季达,“你看见她在你手底下干那种活儿,会心疼的!”
“陶润?你是说陶润也被分到工地上了?”季达的双手按在沙发扶手上,稍稍往前探身问。
“看,来了吧?来了吧?瞧你那点出息!”汪雍脸一沉,索性去看电视,再也不理他。
……三只狼轮番扑向母鹿,可是那儿的水没过了它们的肚皮,它们的努力无丝毫建树。只有飞溅开来的水花,在灰色的岩石前面,象一朵朵白色的花……
三
……一片变了调的嘈杂音响在季达耳畔缭绕。他不知不觉置身在一片白花的海洋之中。是天安门广场。他在拥来挤去的人流中,紧紧抓住一根汉白玉栏杆。他俯在上面。下边万头攒动。这儿贴着张什么传单,但没人敢念。挤到小条前看罢而离去的人的脸上,流露出畅快的微笑。念念!劳驾给念念!挤在后边的人喊。喂!趴在栏杆上的那位兄弟!帮帮大伙儿!念念!谢谢您啦!师傅!季达于是翻越过栏杆,蹲在那个只有寸把宽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地念起来:
拥护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把祸国殃民的江、张、王、姚驱出中央!
念完了。他沉浸在一片喝彩声中。出于本能,他四面看了看,当然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猛地,他心头跳了一下:人群中,一顶裁绒帽子下面的一双眼睛正无比阴沉地盯着他。季达跳进人群,随着人流走来走去。但他发现无论他走到哪儿,那个栽绒帽子都隐约可见。“狗!”他骂道。怒火使他突然作出英勇的决定:走上去,迎着那双阴沉的目光,对他说:跟踪有什么意思?!现在就抓吧!但正是此时,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讲演的小伙子走向照相器材箱。他被裹在人流里了。这可真是个好机会!他刚要顺着人流溜走,突然,一只手按住他的头,接着,一条热烘烘的带子套住他的脖颈。他紧张得血管都要胀裂了,瞬间,他愤怒地想反抗,但抬眼一看,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是本厂的青年女工陶润!她利索地把围巾包在他的鼻子以下,并用眼神示意他别太惊讶。然后,她轻轻地挎着他的手臂,顺着拥挤的人流走去……
便衣被甩开了。那是春天,清明节前两天的夜晚。不知为什么,这一年的清明比往年要冷得多。他们在寒冷、漆黑的小胡同里穿来穿去。没有星光。路灯铁罩在风中吱吱吜吜地吟唱。这断续的歌声是喑哑的、怪诞的、不情愿的……正是这晃动的灯罩,使黑暗的小胡同不安地摆动。
那时候,他还是厂后勤科一名普通木工。他以特殊的心情,记住了这个夜晚,记住了身边的姑娘——陶润。
四
如果是往常,季达会沉醉在这清新的环境里,沉醉在刚刚开始的一天的宁静气氛中。这里,是他所在的印刷厂花园般的新厂区。但是眼下,事事不如意引起的恼怒,使他象只被马蝇激怒的马一样,除了徒劳地把尾巴甩来甩去,什么招数也使不上。
瓦工们在用大磅锤、镐、撬扛拆毁刚刚建好的厂房的大门——要不机器无法搬进去!当初就没量机器的尺寸!
水暖工在好端端的墙上凿眼,非如此无法安装暖气,锅炉!
电工爬上爬下,骂骂咧咧——他们又当瓦工又当木工,几乎每一个电闸箱的位置都要矫正半天……
木工呢,暂时充当壮工了——在挖地基:从西德进口的五色凹印机刚刚运来,却发现已盖成的车间,没一个能摆开它!只好重挖地基,另盖车间!
这就是新厂房!共花费人民币五百余万元——比预算多出一百五十万!
管理一片混乱!印刷厂一接到搬迁命令,买到地皮、批来了建筑经费和建筑材料,城建局建筑队就承包了这个建筑任务。然而,他们却转手把工程包给一个县的包工队,坐拿管理费!而这个县包工队干来干去觉得不合算,又转手给了另一个包工队。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这个只容纳五百余名工人的小厂房,越发盖得不成样子!这不,建筑经费花完了,上级不再拨款,那个建筑队草草收兵,剩下了一把胡子工程!偏偏此时,市环境保护局又给厂子下了“限期搬迁”的最后通谍:限令在“十一”国庆节前,带毒作业车间必须全部迁出市区,否则,除勒令停产,还要课以巨额罚款。这是不能违抗的。塑料印刷车间所用的颜料里,有大量的二甲苯。这玩艺儿杀伤白血球,导致血癌,早已引起厂房附近居民们的愤怒。据说,他们的控诉书象雪片一样飞到环保局。两年前,他们曾齐心协力推倒过锅炉房的烟囱……
只好自力更生。动员全厂的后勤力量,调集了瓦、木、水、电各班组,来工地会战。谁都知道,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要知道,本厂的后勤队伍一向松松垮垮,是支“大爷兵”队伍。平时只是小修小补,干点维修打杂一类的活儿。现在,要真刀真枪拉出来练练,行吗?
就是在那次厂领导干部务虚会上,季达针对这种意见放了一炮:干嘛不行?!准行!你们对自己的工人有多大技术力量心里没底,你们也不了解造成这种松松垮垮现象的原因。这主要是你们的管理方式太老了!已经跟不上现代化建设的步子了!他故意“你们”“你们”地说,弄得那帮老领导们只是冷眼看着他。直到他表示,他要去工地,保证按期完成任务,不完成宁愿撤职,他们才露出笑意。他是民主选举领导班子时,被选成第三副厂长的。但是有一点,季达表示,你们必须允许我实践一下我所探索的管理方法。这句话引起了一系列质问:你的管理方法?不是左道旁门吧?也许你要搞离经叛道?但汪玉春挥了挥手止住他们:中央号召了嘛,每个人都要争当改革的先锋,我支持他去那里闯一闯,实践实践!既然他,一把手说话了,别的人也就都表示了支持的态度。
这样,季达来了。他带着一肚子关于管理方法的设想:管理,首先是人的管理;要懂人际关系学、行为科学……要讲职业道德、职业自尊心,要与工人们建立起互相融合、信任的团体观念……他读了不少企业管理的书:企业管理史,东方的、西方的都读了,甚至连《台湾企业家谈企业管理》一书都读了。但是在厂部,他,一个第三副厂长,这纯粹是个陪衬,有职无权。所以他想来施展一下……
“厂长!季厂长——”
草绿色的矮栅栏旁边,是鹅卵石铺成的交叉小径。一个年近四十的人骑着自行车,边喊边朝他挥手。那亲热的样子真叫人肉麻。不用细看,这就是刘志,工地的施工员。新厂房施工的第一天起,他就作为厂方代表被派到这里监督施工。听工人们说,他经常动用工地的材料,给头头脑脑的送去……
“厂长,机器的尺寸都量好了。这次我力求做到精确,就差动用千分尺了。”刘志紧靠在季达右臂后边说,声音谦恭得令人生厌。
“首先,我是第三副厂长!其次,你最好象过去一样,称我全名。五百万块钱,就搞了这么个名堂?!”
“唉,这……这你还不比我清楚?公司来人冻结了帐目,查来查去,说出什么来了?公司又能有什么高招处理?厂子就更甭提了,咱这个小小的施工员,那还不是马勺上的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