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前夜,两个来历不明的青年;
横生枝节,两情报部门相争;
真伪难辨——扣留还是放归?
1
1948年11月的一天黄昏,S省合阳县坊镇的一家车马大店里住进了三个青年学生模样的人。其中两个身穿藏青色中山装,另外一个身穿灰色长棉袍,脖子上围条美国军用草绿色长围巾。
此时正是交战时期。战争状态下的人员来往对交战的双方来说都十分敏感。坊镇算是共产党军队的前沿,也是解放区的门户。到这三个青年学生模样的人出现在这个简陋破旧的车马店的黄昏时分为止,战争的硝烟才刚刚弥散,血污的战场上士兵的尸体也才刚刚掩埋……
他们理所当然地受到了严格的盘查。
“你们几个年轻人是干什么的?”
身穿灰制服的干部模样的人进了大客房,在那些赶马车的车夫、跑单帮的小生意人、脚夫等等杂色的人群中,这三个青年显得特别惹眼。干部拿个小本,直冲着三个人发问。
三个人均二十一、二岁,他们所持的证件上写清楚他们是西安东关民立中学的学生和教员。照片与人相符,似乎没有什么破绽;住宿客店的理由似乎也十分充足:学生探亲回家。
“这里刚刚解放,社会秩序较乱,你们既然是从西安来的,带没带西安的报纸,或者,有没有关于西安情况的消息?”
干部说完这番话以后,三个青年保持了一会儿沉默。
这是从敌战区、胡宗南司令部所在地西安来的青年。干部特别留神细细打量,发现其中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一直在用一双清亮透澈、非常灵活、炯炯有神的眼睛仔细观察着他。青年的目光中带有明显的审视意味,仿佛在问:你是干什么的?
干部稍稍愣了一下,被青年独特的目光所吸引,他把他们单独叫到外边。
“我是解放军。是晋绥公安总局派驻这里的情报站的工作人员,你们如果有重要情况可以对我讲。”
清亮大眼睛的青年立即开口道:“我们两个的真实身份,”他指指身旁身穿长袍围美国军用草绿色长围巾的青年,“是西安绥靖公署电台报务员,我的真实姓名叫吕出,他叫薛浩然。而这一位,”他指指另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只是为了掩护我们结伴而行的教师。”
干部吃了一惊。
“我们想找上级领导机关,请你立即给我们创造条件吧!”
2
数年后,曾经接待过两位青年的晋绥公安总局驻S省情报站负责人秦博对当年情景没齿难忘:对那个清亮大眼睛的青年他感慨地动情动容评论说:“那次谈话,吕出完全是一个外交家的风度。谈话原本该是我们主动,结果却是我们跟着吕出的思维走。”
这个年轻人不一般。他开口说话的语气不一般。他到来的秘密使命也不一般。他是请求也是命令,眉宇间轩昂的气势和急促而果断的口吻有着一种令人不容置否、不能拒绝和轻慢的神情。干部深感关系重大,连夜请示了上级,次日清晨天朦朦亮,干部带着一名身背盒子枪的通讯员一路护送到了情报站所在地S省韩城县。
韩城狮子巷。
进城门右边一拐一条小巷,小巷再左边一拐,深处现出一座深宅大院。通讯员上前拍响门环,一下,两下,三下,似乎是约定好的暗号。两扇黑漆大门悄无声息地露出道门缝,通讯员小声与一位瘦高个子嘀嘀咕咕着什么。瘦高的、身穿灰色干部服的人一边听着,一边用目光打量着两人。最后他点点头,稍微将门缝开大一点,轻声而客气地说声:“请进。”
灯光昏暗的上房房间,当吕出和薛浩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两个人,说话斯斯文文却体魄魁梧健壮知识分子干部模样的人是情报站负责人秦博,而瘦高个子、精明强干的是情报站情报干部张关克以后,顾不上一整天长途跋涉的劳累和饥饿,吕出语气急促道:
“我们掌握一些对解放区特别是对解放军有用的情报,需要找能管这部分工作的领导机关做具体商量。因为我们是越过封锁线偷偷过来的,时间紧迫,不能耽误多久,所以请考虑,现在马上安排,包括今晚在内。”
吕出说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秦博。
秦博此时已经完全搞清楚了这两个化装成青年学生模样的胡宗南司令部电台报务员是主动找上门来找关系送情报的。但事情似乎不完全那么简单。
随着战争进程的推进,在中国偌大的版图上,“城池之战”已经拉开了它厚重的帷幕。中原首府城市郑州、开封,东北重镇沈阳、营口,山东要冲济南等大城市相继江山易主。在攻克济南之后,毛泽东洒脱挥笔道:“这是证明人民解放军强大的攻击能力,已经是国民党军队无法抵御的了,任何一个国民党城市都无法抵御人民解放军的攻击了。”与城池之战联袂并举的,是解放军进入大兵团作战。战略决战,使得国共两党的军队进入空前的大撕杀。战争沉重的履带,碾压着古老的中国大地,也震颤着西安的古城垣。
统领着蒋介石几十万嫡系、精锐军队的胡宗南绥靖公署所在地西安,成为共产党军队志在必得的首攻目标。
为夺取西安,打开经略中国西北部陕、甘、宁、青、新广袤区域的门户,1948年9月6日,中共中央西北局下达了一个叫“申鱼指示”的秘密指令。其中所规定的“情报工作的中心任务”,乃是“取得战略性的、重要的、机密的情报。目前必须以军事情报及与当前战争有直接关系之情报为主”。对西安附近的敌占区、游击区及解放区,则明确指示,要积极向西安方向开辟情报工作。
晋绥公安总局在刚刚解放的山西临汾诞生不久,即也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将它的情报站推进到西安附近。此时,这个从紧紧毗邻着S省的晋南一带西渡黄河来到S省地盘上初创不久的情报站就与隶属于N边区保安处的情报单位一样,负有着针对解放西安建立情报关系的神圣秘密使命。
胡宗南也并不蠢笨。
胡系军统在胡宗南数十年的苦心经营下,是唯一能与戴笠的军统局(以后毛人凤的“保密局”)相抗衡的独立军统系统。它庞大而缜密。在戴笠高徒、也是戴笠亲自派在胡宗南身边辅佐胡宗南的绥署二处处长刘庆曾的主持下,军统对解放区的派遣也从来没有间断过。就在这年的四月间,胡宗南被迫放弃了攻占仅一年零几十天的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以后,西北战事就由陕北而移至关中西部和关中东部进行,直接威逼着胡宗南的首府之地西安。胡宗南有了心腹之患。由此,胡宗南也有了远虑和近忧。胡宗南不能坐以待毙,在刚刚撤出陕北战事后不几天,他就颇有“先见之明”地发动起了他的情报攻势。刘庆曾,字半农;因其老师戴笠字雨农。他不敢说自己是“戴笠第二”,谦而虚之说自己是西北的“半个戴笠”。刘庆曾这时交给胡宗南的满意答卷是:潜伏电台以两种方式潜入解放区。A种,潜伏台,即在未解放地区预先埋伏下特工小组及特工电台,一埃该地区解放,已经找到合法身份的其部卒即行隐蔽下来从事特务活动。B种,推进台,即在已解放区利用各种机会派遣人员和电台打进共产党内部或区域。“小型特工电台训练班”就是为实施这个阴险计划而在这年三月在西安南郊兴善寺举办的。
伴随着军事上的决战前夜,国共双方在西北地区的情报战也进入了刺刀见红的肉搏时刻。
黎明前夜与昼的相搏,血腥而雄浑,惊心而动魄。
3
秦博的回答委婉而含蓄。
“我们是山西过来的公安机关,你们既然想为解放西安作出点贡献,我们目标一致。现在我们最感兴趣的,就是解放西安,我们也就是为搜集这方面的情报而做工作的。咱们可以仔细谈谈。”
吕出倒不废话。
“为节省时间,请准备点纸和笔,我们先给你们写点东西,等看了以后,咱们再商量。”
秦博和张关克尽管感到两个年轻人颇有来头,但对这两个来历不明——应当说,无法确定其身份的年轻人到底能带给他们什么,心存好奇也有疑问,真是恨不得从对方口里马上掏出来,但人有人之常情,两个年轻人还饿着肚子。秦博按捺着急不可待的心情,很歉意地对年轻人说,只能让他们喝点汤面条。在吕出和薛浩然吸吸溜溜扑扑哧哧喝着汤面条的当儿,秦博坐在一旁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吃饭,一边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地急不可耐地问:“你们到底能掌握些什么?”
从这夜的九点到次日凌晨一两点,一盏昏暗的清油灯下,吕出和薛浩然伏案奋笔疾书;秦博这天晚上也没睡,材料写完,他拿起来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吕出写的厚厚一沓足有二十多页纸上,是胡宗南前方指挥所第五兵团全部的兵力配置,军、师、团的驻地,主官姓名、装备及胡部最新的军事部署、战略意图等等。
薛浩然写的正是有关刘庆曾绥署二处兴善寺特工电台训练班的情况及电台派遣。
秦博异常兴奋和振奋。
毫无疑问,这是至宝。这是绝密的有关胡军司令部的高等级内幕的军事情报。这些情报,犹如将一柄战神之剑递给了交战一方的共产党军队,据此,只要兵力许可,共产党军队即可游刃有余地任意摧毁它想摧毁的任何军事目标和行之有效地对付敌方的间谍力量。
秦博和张关克同两个年轻人挑灯彻夜长谈,双方均没有一点睡意。
“材料很好,我们需要这些东西。”秦博含蓄地表示了满意,然后许诺说,“你们能做出贡献的话,我们会对你们做出保证。”这个“保证”,当然是指生命保证和前途保证。
吕出深意地回答说:“唯一的,也是我们最大的愿望,是你们能让情报为解放战争发挥作用。”
秦博注意到,小伙子在说这句话时,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坦诚和真挚;而眼睛的深处,似乎跳跃着非常炽热的、有如沉沉黑夜中跳跃着的一堆篝火似的光亮和火花……
4
子时时分开始的“子夜谈”,相对于双方刚见面时的完全“外交辞令”般的谈话稍稍显得温馨、温和。但出自高度的革命责任感和对战争的负责,秦博的内心深处仍然没有完全打消对对方的疑虑和警惕;而二十一岁的青年吕出似乎也非常老练成熟且城府颇深,他似欲捧出一颗心,但却也同样疑虑重重,难以畅言。仿佛云遮雾罩,在其后两天三夜极少睡眠的长谈中,双方之间仍然弥漫着一片拨不开的淡淡的雾霭,谈话仍然很少感情色彩。
但谈话进入实质性问题。
“你们写的材料都很重要,我已经作了处理。我们怎样保持联系?怎么工作?咱们商量一下。”
吕出仿佛胸有成竹。
“我们情报有,人员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吕出笑了笑,显得十分自信,“我们五个人中,四个人会通报技术,解放区如能解决空中联络的话,我们将事半功倍,我甚至可以把敌人最新的军事部署用电报发给你们。能这样做,对解放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说呢?”
吕出又笑了笑,方方正正的黧黑脸庞上,露出两排整齐的洁白牙齿。
秦博和张关克稍微有些迟疑。电台联络,对于他们的确极其陌生,也是他们此前从来没有也不敢设想的。战争虽然进入到战略决战,但靠“小米加步枪”发展壮大的共产党军队在通讯设施上仍然无法与国民党军队同日而语。与他们坐在韩城的一间小屋彻夜长谈几乎同时,伟大的淮海战役刘伯承、邓小平、陈毅、粟裕等一代名将也只是主要靠电话指挥千军万马。有人说共产党军队的胜利全靠战士的脚板走出来的,其实它也是电话兵们用电线丈量出来的。现代化的通讯手段电台联络,秦博不懂,是确确实实不懂。秦博诚实地承认了自己在这个领域中的无知,他说:“这个问题,一个我们不懂,一个我们也做不成主,只能以后再说。”
吕出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秦博和张关克明显地感觉到了年轻人的失望。
“这样吧,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研究向上反映,现在还不能直接答复你。”稍停,秦博补充说。
于是吕出写下了两页纸。关于无线电联络的办法、呼号、波长、时间--“CQQ”,这是自己人上机的标志,吕出说。
同时,双方也约定了陆地联络的办法——“你舅舅向你要钱”。
“舅舅”是晋绥公安总局驻S省情报站。
“钱”是情报的代名词。
5
第三夜的长谈结束后,秦博和张关克对这两个年轻人进行了初步的画像。特别是对与他们主谈的、外交家似的吕出,他们得出的总印象是:吕出不象是一般的弃暗投明。从其言谈和写出的很多敌军非常重要、我军急需得到而不易得到的情报来看,这个年轻人是一个有志之士,有心之人,并且,很可能是“有根底的人”。
有根底,即有来历。
但吕出究竟又有何来历?
……
6
与吕出一起的薛浩然,个头略比吕出高点,也胖点,衣著打扮也略略讲究点。在同样黧黑的脸庞上,吕出宽阔的前额,挺直的鼻梁,浓黑的一对剑眉下,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更多的是与年令不相符的深沉和忧郁。他的目光中有着一种犀利,也有着一种沉思;有坚毅,也有倔犟;带点野性,也带点桀骜不驯--虽然偶尔也流露出他的顽皮和可爱。他谈吐不凡,谈锋甚健,思路清晰,甚至有咄咄逼人、统驭别人思路的英气和豪气。相比之下薛浩然单纯一些,也活泼一些。在他团团圆圆未脱稚气的脸庞上,挑起的眉梢弯弯的眼角,使他看上去显得热情开朗,也随和机灵。
从一开始的谈话中,秦博知道薛浩然是韩城人,家就在县城附近。虽然在相处的几天时间里,小伙子压根就没提起过他想要回家看看,但这天早饭以后,善解人意的秦博还是微笑着对薛浩然道:“都到家门口了,能不回家去看看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