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金柱在职的时候，一身便服也没有。到地方参加活动，或者到外边转转，把领章帽徽摘下来，就算穿便装了。前些日子，张敏找了个裁缝，给他量体裁衣做了两套便装。一套是中服，一套是西装，衣料很上档次，样式也很讲究。做好那天，张敏亲自帮他穿上，让他前前后后反复照镜子。张敏在一边一个劲说，好，棒。可贺金柱脸上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张敏一走，他就换上了军装，对着镜子照了照，自言自语地说，就我这块儿，穿什么也不如穿军装气派。这身材，天生就是穿军装的料儿。在职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衣服放在哪儿，到什么季节穿什么衣服，都由张敏操持着给他换。眼下张敏没在家，他可着劲地翻腾开了，把多年的旧军装都找出来了。其中有年以前授衔的军装，他很激动地拿出来穿上了，上校牌子也戴上了。照照镜子，的确气派。只可惜，军衔早就被取消了。听说，部队以后要恢复军衔制。自己这个职务，这个资历，至少要授少将。得，不在职了，授衔不授衔那是人家的事儿了。但可以料定，真有那一天，肖己心里肯定酸不溜儿的。
把军装倒腾了一遍，贺金柱又按原样叠好一件一件地放了进去。如果不是原样，张敏回来又得找事儿。惹不起她，老实点儿吧。
还有一件东西，也以算是古玩，就是当年贺大发送他的那两块现大洋，一直用红绸子布包得好好的，有闲工夫就拿出来看看。一边看一边把有尤的过稈回顾一下，心里会产生一种少有的滋味儿。
接下来，贺金柱就翻腾自己的相册。这可是宝贝东西，跟命差不多。相册也是张敏整理的，基本上足以时问为顺序。当兵前在老家一张照片也没仑。第一张照片是在鲁州战役当中照的，那时候瘦，看上去愣了巴叽的，像生瓜蛋？。第二张是在淮海战役的小马庄照的，那一仗打得惨烈，地上都是尸体。再往下就是参加全国英模代表大会时，在中南海与毛主席的合影了。这张照片保存得很好当时闭里要走了，放在了荣誉室。当上团长以后请北京的一位有名的摄影师，连同参加大比武的那张照片翻成了底片，并且放大到了寸。这两张照片太珍贵了，一生的辉煌都集中在这两张照片上每翻出来看一次，用心擦一擦上面的灰生，都会激动好大一阵子。再往下，就趄跟张敏的结婚照，也就是挂在墙上的那张。那时候，他正潇洒英俊，张敏年轻漂亮，看下灰是很般配很幸福的一对。他叹了门气，接着往下翻。等翻到年代的一些彩照时，他觉得没啥意思。大部分都是讲话、剪彩、视察类的内容。不是挥手，就是叉腰，姿势都差多。看上去很有风度，其实挺没劲。
翻完，两条腿也在地上蹲麻了。站了几次，站不起来。把照片回归原位。不然，让张敏发现了也是问题。
贺金柱在屋里转了几个来回，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的，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就是跟孩子们见见面，说说话。在职在位的时候，没这个闲心，也没工夫，谁来谁走，他都不当回事儿。现在退下来了，闲心闲工夫都有了。重要的是，退下来以后，自我感觉，有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贺金柱回到屋里接着打电话。先是打给小虎的，让他回家来看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小虎打电话。小虎这王八蛋，跟他一个德性，驴脾气，犟眼子。平时，连个电话都懒得打。接着，他又给张颖打电话，催她回家看看。张颖那次提下被卡住之后，还在医院干，几经折腾，最后考进了军区卫校的短训班，毕业后提了—丁。可以说，这一儿一女的提十，都没沾上他这个当军民的光，都是自己拼出来的。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些欠儿女们，再往后，自己只能是沾儿女们的光了。还有贺武，贺武从小就是个书呆子相，可以说是嗜书如命，岁就戴上眼镜了。到了家，把自己往小屋里一闷，没人叫就不出来。性格既不像自己，又不像张敏。贺金柱一看，这小子虽然生在大比武的年代，但根本不是当兵习武的料儿，也就任其发展了。贺武高中毕业考进了北京理工大学，现在正读研究生，一年也不往家写封信，打电话基本上就是要钱。按照贺金柱的计划，让张敏尽可能地多生些孩子。因为毛主席他老人家曾说过，世界上人是最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但等生了贺武之后，张敏就再不想要孩子了。她认为有一儿一女就足够了，孩子多了，太拖累，操不了那个心，自己身体也受不了。以后张敏又怀过两次孕，但偷偷处理掉了。张敏岁嫁给贺金柱，就说到岁吧，这之间，要有况多年的生育年龄。张敏身体好，方方面面都很旺盛。放开生的话，生个来个没问题。生了张颖之后，贺金柱就给张敏做了这个预算。张敏说：你把我当成牲口啦。为多生少生的问题，贺金柱也跟张敏闹过别扭，但生杀大权在张敏手上。贺金柱拿她没办法。现在看来孩子明显着是少了些，家里显得冷清。
贺金柱感到，每打完一个电话，眼睛和鼻子就发酸一阵子这是从没有过的感觉。
贺金柱想把孩子们召集齐了，开个家庭会，就有关问题跟孩子们讲一讲。自己退下来了，也逐步走进了老年人的序列。人老了怕寂寞，没事儿的时候，孩子们要常回家看看。再就是孩子们的婚姻问题。没找的，抓紧找；找好了的，考验得差不多了，就结婚。家里都是大人，缺小孩儿。有个小孩儿逗逗，那就更像日子还有一个蓄谋已久的主意，就是找一个日子，全家齐装满员地问老家七里冢看看，上上坟，祭祭祖，看看百草山。自己快年没回老家了，张颖、贺武压根儿就没回过老家。有一千个理由回去看看。至于张敏回不回去，他不敢奢望，因为七里冢也好，百草山也好，跟她没血缘关系。
台灯下，贺金柱戴上眼镜，很投人地伏案翻看八十九军的历史材料。翻着翻着，就给几个老同志打电话。他认为这么大的事儿，他一个人做不成，但又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他不厌其烦地挨个打电话，大部分老同志都支持他。但都说，搞军史需要资金，需要在职的八十九军的老同志支持。要成立个班子，起码要有办公室。没有经费，没有办公地点，根本启动不了。贺金柱想想，也有道理，但又感到为难起来。己在职的时候为什么不张罗搞？八下九军解散时光家底费就向军区交了多万，为什么当时不拿出些钱来搞军史？现在没职没权了，钱拿不出来，人也调不动，办公地点也没处找。真是不退下来不知道没权的苦处。一对比，才知道，权力真是个他妈好东西。细想一下，其实权力的最大价值不是物庾占有，而是精神享受。你到下边走一走，本来没什么大事儿，人家就说你是来视察指导，就插彩旗，挂横标，热烈欢迎热烈欢送，前挤后拥一阵苦心应酬。你在台上讲话，自己都感觉讲的就那么回事儿，下边就给你热烈鼓掌，让你晕晕乎乎，找不着北，让你产生无限的快感。人每天都在快感里面活着，能没精气神吗？
打了一大堆电话，关于写军史的事儿，基本上没什么着落。他决定先放一放，等时机成熟了再说，不管早晚这事儿是要干的。不干，半点马列主义也没有。不干，死不瞑目。
贺金柱进一步定下了这个决心：在有生之年，一定要编纂一本精装的《陆军第八十九军军史》，为八十九军画一个圆满的句号。不然，若干年后，后人就不知道有这支部队了，这是一个老战士的宏伟志愿。完成这一宏伟志愿的另一个想法，就是趁着现在身体还行，年龄还不算大，沿着八十九军，特别是一七〇师战斗的足迹，重新走一遍。那一定很有意义，也会很有意思。先到河南竹沟，那是一七〇师二下八团的诞生地，当然那时候，贺金柱还没当兵。再到苏北、皖东、宿北、孟良崮、苏中、鲁中、双堆集、小马庄、无为、上海、闽南、彤州等地，走一走。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再去趟朝鲜，看看文川里，对着自己走麦城的地方，发些感慨。恐怕也别有一番滋味儿。这些地方都走一走，看一看，应诙说，心愿就了却了，这辈子也就死而无憾了。
没事儿的时候，贺金柱喜欢到郊外去。既不是观光，也是旅游。而且不用车，也不用人陪。就是一个人傻走。他想看山。
古人云，仁者爱山，智者乐水。贺金柱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仁者。
一七〇师移防北线之后，从师部到各闭，基本上都在大山里埋着，找一块开阔的地方很难，待在那儿憋屈得慌。到了省城，恰恰相反，除了公园里有假山，就再也看不到山了。看不到山了，自然就想山。最最想念的还是百草山。
贺金柱记得，百草山一年四季，有花有草，有黄有绿，风光无限。哪怕是在冬天，也有些草是生长着的。尤其那火红的榴榴儿果，一直红到数九。但不知道，百草山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去了百萆山，当然要看看那片坟地，还有当年那片血红的高粱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