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的地丰阁，贺金柱反倒一点儿疲倦也没有了。运动员长跑，冲过终点，一般就晕菜了。可贺金柱不知道哪米的这股精神头儿，连着走了三四订路，像没事儿似的，甚至连脚上一个挨一个的血泡也没了疼痛的感觉。既然有精神，就闲不件。吃过晚饭就到各部队乩转，他发现哪个兵都比他的模样慘。有的连站也站不起来了。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这些兵还得强化训练。这样下去，一尽仗打起来，拿得下山头，守得住阵地吗？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召集各团土官和直属队的营连部，勘察师预定作战地区的地形。到了山上一看，每个人儿乎都发出同样的感叹：这地方真他妈穷。
四面都是山，除了石头的颜色有些不同，看小出这个山与那个山的区别。又是在冰冷的季节，白毛风嗖嗖地刮着，往脸上打，往脖子串。灌，往全身所有的地方钻，碰到哪儿，都像刀剜针扎一样地疼风刮起了漫天的尘沙，卷起了身上的军装，也让人睁不开眼睛。那一阵接一阵，一声接一声的吼叫，近处像男人狂喊，远处像女人啼哭。这里的人说，丰阁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半年。走到低洼处，风显得小些了，能见度也好一些了，山上的石头更清晰了。没有山泉，没有碧水，没有树木，没有植被。这叫什么山？这叫什么鬼地方？
部队情绪有些低落，包括贺金杵自己心情也有些糟糕。这荒山秃岭，穷山恶水，有什么可守的？放一个师的兵力在这干什么？但那天勘察地形回来，他的观念迅速转变了。这个地方虽然贫瘠，但地理位置下分重要。北部与内蒙古接壤，西部是张家口，东部是热河，而往南不到公里就是首都北京。从地势上看东西两侧是燕山山脉的高山峡谷，往北不到公里是项上高原，小城周围百好形成了一个大子。那年，中苏刚发生了一场边界战争，两国关系紧张，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这个口子也足北方之敌进犯北京的一个重要通道。：住这个口子，便形成一夫当道万夫莫开之势。若此口子和小往，北京首都就失去了最后—道屏障。据说，当年四野从东北悄悄人关，林彪也在地图下对若丰阁的位置看来看太。并在上面画了红圈。可惜那时丰阁没有通往北平的路，不然那儿—万大军会提前两至：天到达北平。这次，林彪发布一号命令，虽然有些突然性，但在—个不通铁路、不通公路的小县城放—个师驻守，看来他还是从战略意义下考虑的。
这地方地多人少。那年月，生活在人民公社生产队虽的社员们，还没有珍惜土地的概念。再加上山甩没驻扎过军队，大部分人没见过解放军。对解放军的到来，既好奇又热情。部队来这穷地方安营扎赛，老百迚苻一种被抬举的感觉。师部大院定在县城北边的一片庄稼地。贺金柱看了狺，嫌小。有人说，要那么大地力女什么，用得荐吗？贺金柱不那样想那天百午，他凊东方红人民公礼向阳大队的书记吃顿饭。喝得正起劲的时候，他提出了师部地盘小的问题。书记喝的打些多了，说：这样吧，你喝一杯洒，我就给你加一亩地：贺金忭很认真地说当真？书记说山里人说话算数，谁敢糊弄亲人解放军？贺金朴：连着喝了多杯。书记把他拦住了别喝咧。这样吧，你说要多少，我就给多少。反正那老些地也种不过来例个人都喝多丫。在众人的搀扶下，去了现场。正要重新丈量土地，贺金柱说我反正也喝多了。这样吧，我憋了泡尿，我这泡尿撒在哪儿，哪儿就为界吧？书记伸出大拇指：好。好。贺金柱一点儿也没喝多，他那泡尿为？七师多挣了亩地。
接下来，贺金柱就往上边跑，大部分足哭穷下他跟军丙的财务部长、营房部氏说你到我们那儿着着去吧，简直太苦啦，真正的艰苫创业，白手起家呀。接着又说，町我们那儿凉快，夏天睡觉都得盖被子，带着家属孩子到我们那儿避避暑吧。山沟电空气好，实在新鲜，一点儿污染也没有。把人家哄来了，他就领着人家转，进一步地哭穷。他哭完穷，人家就给拨款。
—年以后，师部高四层办公大楼建與来了紧接着直属分队的营房也盖起来了，贺金柱那泡尿挣来的那亩地，做了训练场，也是阅兵场，检阅台很快建起来了。
贺金柱跟管后勤的副师长和后勤部长尚量，赶紧把家属：了办起来。小小的丰阁县城，业落后，也没儿家像样的企业，党政机关又人满为患。十部家属就业没法都指望地方解决。这地方木来就穷，家属来再没工作，谁待得住？贺金柱想带这个头，把大本营先迁来。正好军人服务社儿起来他对后勤部长说：我又霸道一回，这个主任让我老婆当吧。让她当个官儿，她就想来了。
回到彤州的时候，正好是夏天彤州热得要死，大清早起来就得吹电扇。贺金杆对张敏和孩子们说咱们搬家吧，那边凉快极了。不用电扇，夏大睡觉都得盖被子，加且还没蚊子。太享福了。
张敏说别哄我们。听说那儿荒凉得很，四周都是大山。
贺金朴说：大山是大山，但并不荒凉。那里打避暑山庄，外八庙，还有下手千眼大佛。他拿出在热河照的照片比张敏看。
照片确实吸引了张敏。她爱旅游，爱玩儿，一边看一边说哟，这张像苏州园林，哟，这张像杭州的烟雨楼。哎，这地方离师部奋多远？贺金柱张嘴就说谎也就二三十公甲—吧，开车来分钟就到。还有，离北京还不到公里，坐公并汽车也就两个来小时。
贺金柱说的这些，很有诱惑力。孩子们都一致响应搬家，其中最大的诱惑是途中到天安门了场照张相。张敏还在犹豫：我在南力待惯了，懒得动。再就是，我的工作怎么办？
贺金柱说我都联系好了。到那儿还让你教书，而且让你当官儿？
张敏说：当官儿，当什么官儿？
贺金柱随口编了一个谎话丰阁一中的教导主任。那是省重点，学校条件好着呢。
张敏说：真的假的？我怎么听着云里雾里的。
贺金柱说：我什么时候蒙过你？就是真蒙了你，到那儿一看，不是那么回事儿。你扭头跑回来我有什么办法？
张敏对当官很感兴趣，侃在师范，一紅捞不着机会了：贺金柱这么一说，她动心了。孩子们也兴高采烈地收拾东四，利利索索地把家搬了。到了辛阁一看，张敏就晕过去了。等醒过来，想找贺金柱发发牢骚，却怎么也找不着。贺金柱躲起来了，他很得意，反正你来世界上没卖后悔药的。户门都迁来；，你还往哪儿跑？两个孩位这么大没见过大山，觉得新鲜，围着小城乱转。接下来就一致要求去看避暑山庄，去看千眼的佛，去看外八庙。贺金柱说，不急，反正离得很近，它又跑贺小梅长到岁的时候，个头儿超过了魏淑兰，脸形比娘长一些，不仅天生白净，皮肤细腻，而且娘的俩酒窝，她也完完全全地继承下来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漂亮的。这一点，魏淑兰无比地欣慰。七里冢这片盐碱地里历史上不产漂亮姑娘。魏淑兰不信那个邪。她认为女人漂亮，一在长，二在养。七里冢的姑娘本不是不漂亮，是不会养。城里的姑娘也不是天生就漂亮的，而是养漂亮的。乡下的姑娘丑，丑在没有腰身。姑娘打来岁，就钻在庄稼地里干活儿。干完队里，干家里的，尤其背着那比自身分量还重的一筐猪草，最容易把姑娘的腰身憋粗，累得个头也长不起来。没了腰身，没了个头，脸蛋再好看，整体形象也美不到哪儿去。为了让贺小梅有个漂亮的腰身，魏淑兰舍不得让她下地，舍不得让她打猪草，甚至舍不得让她在太阳底下暴晒。这一点儿，最有意见的就是贺小虎。他抗议娘重女轻男，往死里向着贺小梅。魏淑兰直言不讳地承认，但绝对不改。
魏淑兰向着贺小梅的地方很多，这里边重要的原因，是她怎么看贺小虎都像当年的贺金柱，长大了成不了什么好东西：同样在外边惹了事上贺小虎要挨一顿好揍，而贺小梅只是吓唬吓唬就拉倒有一次，贺小梅在学校踉一个女同学打了架，贺小梅个子大，动手之后没吃亏那女同学的家长一放学，就带着孩子找到了魏淑兰家。问过情况之后，魏淑兰发现贺小梅、占理，就向人家家长和孩子一起道歉。可那个家长却得？不饶人，非要在贺小梅兑上捞回来不可。魏淑兰不假思索地说：你要打就打我儿子吧，他经打：那个家长真的在贺小虎身—。打了两拳，才算完：过后，魏淑关奖励了贺小虎一毛钱的糖块儿。贺小虎觉得心理不大平衡，但吃起糖来还是很贪婪。
随着贺小梅的见出落，魏淑兰笑得很踏实。但在—个时期她对贺小梅的美进行：很粗暴的十涉，原因是贺小梅的头发问题。贺小梅喜欢留长辫子，头发又黑又粗又亮，身材又高。那个年代，从审美的角度来看，留两条大长辫子是很好看的，也是很时兴的。徂当贺小梅的辫子过了腰际之后，魏淑兰非让她剪掉。而且几卒是命令式的，没荷任何商量的余地。这让贺小梅很不理解。娘对她一向是宽容的，娘儿俩的关系，有时就像姐妹，没大没小的。怎么在辫子问题上，就这么不能调和呢？何况，听奶奶和姥姥说，娘的长辫子—、直留到快岁，她年轻的时候惟一的一张照片，就是留着长辫子照的。存了那条甩在胸前的大辫子，娘才格外光彩照人。怎么到了自己这，就无论如何也不让留呢？贺小梅一直很听娘的话，但在辫子问题上，她没有惟命是从。她很爱自己的辫子，每天早晨起来梳头，足一种有滋有味的享受。在学校，同学们羡慕，在街上走，村里人羡慕。文革最热闹的时候，村里留长辫子的姑娘都剪成了带有革命象征的齐耳短发。那时候，贺小梅还小，但她明显看见，好多姑娘剪辫了是不情愿的。剪了之后，也明显不如以前漂亮了。她发誓长大了一定留两条长辫子，老天爷让铰也不干。
有一天，贺小梅正在有滋有味地梳头。魏淑兰把剪子在她面前一放，跟她摊牌了：你到底铰不铰？
贺小梅噘着嘴说那你得说出理由来呀。
魏淑兰很不客气地说让你剪就是理由。
贺小梅说：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对我的辫子如此深恶痛绝呢？
魏淑兰说梳起来太麻烦。
贺小梅笑了了足我自个儿梳我都没嫌麻烦，您倒嫌上了？
魏淑兰的脸继续严肃着没人跟你笑，我问你铰不铰吧，贺小梅说：铰怎么着，不铰又怎么着
魏淑上了她一眼，说跟我较劲怎么着？铰了我还是你娘。要留着，上外边再找个娘左！
贺小梅很吃惊地望着魏淑兰，既莫名其妙又胆战心惊。这是怎么了？一个辫子问题，娘把它上升到如此的高度。一个善良谦和的娘，竟视自己亲生女儿的辫子如洪水猛兽。这世界怎么了？
贺小梅哭了，魏淑兰没再逼她。里里外外收拾完，就下地了。临走之前，毫不妥协地扔给贺小梅一句话铰不了，就别进这个家门儿！魏淑兰走后，贺小梅还在哭，她把梳好的辫子，没好气地拆散了。有些弯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她来回拨愣着脑袋，朝头发们撒气。
魏氏走过来了，冲着贺小梅叹了口气说咳，铰了吧。你娘有个天大的心病，当初你那黑了心肝儿的爹就要死要活地喜欢你娘的辫子。为了你爹，你娘才把辫子留到过了扎辫子的岁数，可到头来……
贺小梅默默地点了点头，她像仇恨人心要发芽的李铁梅一样，咬了咬牙，骑上自行车去了献州照相馆，照了一张笑得不太自然的留长辫子的照片。回到家，就把辩子铰了，铰成了很革命的齐耳短发。剪完之后，她再不敢照镜子。魏淑兰一进门，抱住贺小梅哭得泪水涟涟。贺小梅劝娘，说，这是我甘心情愿的。
一个礼拜之后，贺小梅去照相馆取照片。摄影师说，那天灯光不好，照坏了，让她免费重照。她张着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哭了。
毕业典礼一结束，贺小虎第一个扛着凳子逃跑似的离开了学校，这学算是上得够够的了。再多上一天，他都要发疯了。可算熬出来了。两个高中毕业生一起回到家，对魏淑兰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心病。
上学上刭这份上，往后朝哪儿奔呢？她愁得立叹气。
魏氏却十分高兴，对魏淑兰说你叹的哪门子气，闺女小子都大了。做针线活儿的，做力气活的儿，都有了：你还年轻，就等着享福吧。
魏淑兰不这样想，儿子倒尤所谓，反正也小大争将来糊弄一家人得了。她是替女儿惋惜，要模样奋挨样，要文化有文化，将来不能就这么嫁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吧？
那年月，高中毕业生网乡劳动，出路有二条一是推荐上大学；二是招工；三是当兵。对于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来说，前两者的希望几乎是零最有⑴能的出路是当兵，尽管这只足没有出路的出路。
贺小虎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有冬：意，他想兵。这种想法，打上抑中的时候就有了，当兵不一定能端上铁饭碗，吃上商品粮，但毕竞也是跳出农村的一个跳板。当一辈子农民太可怕了，面朝黄上背朝大，—年到头，累个臭死，充其量混个温饱。混小好甚至连媳妇儿也娶不上。叔就是一个很好的典型。再说，就是泥上个媳妇儿又怎么样，生丫孩子还是农民，祖祖辈辈，生生死死，就跟这片盐碱地標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