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三汤又指挥大家在猪圈里挖地三尺，快泄劲的时候，挖出了两个大坛子。那两个大坛子很重，一个人抱不动，人们齐心合力把坛子弄出来了。刚放在地上，贺三汤动作很潇洒地，分别在两个坛子上砸了…镐，那两个坛子就碎了。人们看见，那一刹那，站在一边的贺大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把嘴咧得跟瓢一样。也是在那一刹那，人们看见，被砸碎的坛子里散落出了很多叫不上名的宝贝。贺三汤正要接着砸，苟副主任拦住了他。苟副主任很有煽动性地说：大社员群众们，革命的红卫兵、红小兵小将们，睁开革命的眼睛看一看吧，这就是恶霸地主剥削贫下中衣的罪证，这就是革命劳苦大众的血汗，都被喝人血吃人肉的贺大发剥削去了。如果我们不把他们揪出来，不粉碎他们复辟资本主义的梦想，我们就会回到万恶的旧社会，我们就要重新吃着猪狗食，干着牛马活儿。我们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苟副主任朝四下看了着了你们说，这些四旧怎么办？
贺二汤说：砸！烧！
一些人积极响应：对！砸！烧！
红卫兵和红小兵们首先拿起了铁锨、镐头和一切能砸东叫的家伙。没拿着家伙的人梶紧拳头，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人们就七手八脚地砸下了。
贺小虎没捞着东西，他的年龄和个头都不允汴他冲到最前头。他急得直蹦高。既然冲不到前头，就别人没干过的，或者想十还没来得及千的。他偷偷找来一根火柴，在人们还七七八八乱砸的情况下，他就把那些易燃的绫罗绸缎点着了，他刚一点着，又奋…个聪明的学中拿来一桶柴油，泼进了火堆里那小小火苗很快形成了燎原之势，在劈劈啪啪的声中，迅速蔓延、升腾。
贺小虎和那个同学的脸被大火映得通红，他们握紧拳头做英雄状，充满了无比的豪。
在尤限自豪中，贺小虎看到，贺大发的家人都哭喊着叫火堆里扑，把手伸进火堆里往外捞四旧。但很快又被人夺过来重新扔进火堆出二贺汤述用脚去踩那些伸进火堆的手。被踩的人嗷嗷直叫，大部分足女人的声音。
火势越烧越猛，越烧越旺，把整个院子都烧红把整个天都烧红了。一股股呛人的浓烟向着高处远处飘散。
贺小虎从来没见过这么壮观红火的场面，他个子小，就在人缝里钻来钻。别人怕火呛，他死活不怕，甚至连鼻子都不用捂着。他拿着木棍在火堆里乱搅，并不住地嗷嗷叫着。他觉得今天是最开心的一大，开心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升起的火苗和飘散的烟尘直扑他的脸，被烧焦的纸灰落在他的头上、身上，把他弄成一个灰人，只有牙齿是白的。很傢烧日军炮楼的张嘎子。人们纷纷叼后撤退，他全然不顾，不遗余力地在火堆里折腾。他用棍子胡乱插着，忽然，一个小东西跳到了他的脚面上，砸得他怪舒服二他用手一抓，好烫，但他还是把那个小东两抓起来了。那小东西没被火烧化，还挺硬朗，长相也很富态。趁着没人汴意，他把那小东西装进了口袋，还是烫，烫着：他的肚脐眼儿。他继续用棍子乱搅的时候，有人揪什他的耳朵，贼疼。抬头一看，是二柱。他蔫了。
二柱把贺小虎从火堆边上揪走的时候，贺三汤已经召集人们向第二个造反目标白胃草山进军了。他们要太造巨草山的反，要砸娘娘油，要把百草山所打的神像都砸个稀巴烂。天快晌午了，没人喊饿，没人嚷着吃饭。在贺三汤的率领下，呼着口号去百草山。
贺小虎挣扎着，说要去亢草山上造反。二柱不管他那一套，抱着他就往家跑，他的小腿一路上乱蹬。
到了家，贺小虎意外地发现，屋里站着一个像电线杆子那么高的解放军。
贺氏说：小虎，知道这是谁吗？
贺小虎摇摇尖，把手顺势仲进口袋，生怕那小宝贝东西跑了。
贺氏说他是你爹。
贺小虎拨拉了一下脑袋，说；我没爹，我爹早让百草山的小鬼儿叫走了。，一直瞪着眼睛看着贺小虎的贺金柱，心里一惊，脸色发白。跟魏淑兰离婚的时候，两个孩子还没出牛这次假公济私网到家，很重要的目的，是看看这两个孩子。到目前为止，两个孩子，他只在照片上见过。尽管他做了一些思想准备，但还是没想到，岁的儿子，见了自己的亲爹，竟说出这样的话。他问道谁叫你这么说的？
贺小虎说你管不着！
贺氏把贺小虎搂在怀里了孩子，别瞎说，奶奶跟你说实话，这真是你爹。快，快叫爹。
贺金柱拿出一大把糖块儿递给贺小虎，紧接着又拿了一盒饼千给他。这都是他平时爱吃而又不容易吃到的东西。尽管娘总是教育他，不要随便吃人家的东西。但而对这么好的东西，他还是伸出小手接了过来。
贺小虎瞪大眼睛看着贺金柱，贺金柱也瞪着大眼睛看着贺小虎。当贺金柱要把贺小虎揽在怀里的时候，贺小虎躲开了。
贺氏搂着贺小虎哭了小虎，这真是你亲爹。往后别再说你爹让小鬼儿给叫走了。你爹还活着，啊！
贺小虎抬起头来看贺金柱和贺氏了奶奶，他真是我爹吗？
贺氏哭得泪水涟涟了是，他是你爹了贺小虎问那他为什么老不回家？
二柱说：他跟你娘离婚了。
贺小虎问：离婚了还是我爹吗？
贺氏说是。到猴年马月，也是你爹。
贺金柱也流泪了他用手捂着脸，泪水是顺着他的手指缝流出来的。他不住地摇着头，尽让自己清醒一些，叉想让白己含糊一些。贺氏对贺小虎说：叫爹呀！
二柱也跟狞说小虎，快叫呀！
贺小虎把手指头含在嘴里，摇摇头，挣脱了贺氏，说我回家问我娘去！说着，就要往外跑。
二柱抓住了贺小虎的胳膊了别跟着贺二汤瞎造反啦啊！
贺小虎想甩掉二柱的手，但还是没甩掉，便很愤怒地说：我是红小兵，你不能阻止我革命
贺氏说：你一个小孩芽子，知道个屁！
贺小虎说奶奶，别看找人小，我要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要想到，世界上还有二分之二的劳苫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贺金柱看了一眼这个愣头愣脑的儿，抑制不住地笑了。他过去摸着贺小虎的脑袋傻儿子，你真长出息啊。
贺小虎扭，一下身子，从贺金柱怀里拱了出来，问过头来吐了一门了吨，谁是你儿子，你才傻呢了说完，撒腿跑了。
贺小虎一走，贺氏就哭上了：儿子、认亲爹，人此间哪的事儿，这真是作孽呀。
贺金柱搓了搓手，叹了口气。
贺氏哭得更欢了了爹不是爹，儿不是儿老贺家前世没积德呀，让人家戳脊梁骨儿吧……
二柱说娘，我哥好小容易回来一趟，你就少说两句吧。
贺金柱用手捂若脸，又叹了一口气。从那次黑夜坦回村没进家，在爹的坟上跪拜，到现仵个年头了，一直没回来过。这些年，不是不想回来，也不是不能回来。原因很多，也很复杂。客观上是工作忙，脱不开身。主观上是不敢回来，不敢面对娘，不敢面对魏淑兰和两个孩子，不敢面对七里冢的父老乡亲，更不敢面对父亲的坟。他这次回来纯属偶然。部队的文化大革命也开展起来了，贺金柱被派到地方支左。办一个走资派是河间人，他奉命到河间阔查那个走资派的历史问题。河间离献州公里，办完公事儿，回家看看，不论从哪方面讲，都是说不过去的。尽管自己很怕回家。一进门，贺氏像见了生人一样地看着他，看了半天，才扑在他身上乱捶乱打，打得一塌糊涂。打累了就骂，骂着骂着，就哭，像贼了一样。他一声也不言语，当娘数落到高潮的时候，他给娘跪下了。贺氏不管他，继续数叨。后来是二杵把他扶起来的。
第二天，贺金柱去魏淑兰家，但魏淑气家的大紧锁着，院里院外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显然魏淑兰躲出去了。他在门口转悠了半天，觉得很不自在。街上人很多，好多人都看他，明明认识，也没人跟他说话。他上赶着跟人家说话，人家哼哼哈哈的，不冷不热。一帮孩子们看着解放军稀罕，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像看卖冰糖葫芦的似的。
贺金柱鼓了鼓勇气，还是叩响了大门，—下，两下，三下……那大门晃动了几下，里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贺金柱瞅着大发愣。呆了一会儿，他又接着敲，还是没有动静。
贺金柱没直接回家，而皇去看街上的大字报。街面上都贴满了，还有一些漫画，大部分都是批判贺秀才和贺大发的，其中批判贺大发和四奶奶的最多。他在部队和彤州见的大字报多了，远比七里冢的大字报水平高，没什么好看的。但对批判贺大发的大字报，还足挨张都看了一遍。
回来的路上贺金柱忽然生了一个想法：去看看贺大发。十二岁的时候，他给贺大发家打过短工，看过菜园子，喂过兔子。那时候家里穷，爹娘供他和二朴上学，把裤腰带都快勒到肚皮里边去贺金朴为给家电减轻些负扣，放了学就到贺大发家找活儿干。贺大发见他聪明机灵，丁活儿不偷懒，很喜欢他。干同样多的活儿，总是比别人多给一苎报酬。有时给歧吃的，有时给牲小零花钱。同时，还把他当自己家亲儿子待。比如，过年给压岁钱，一给就是三五块，超过别人十来倍。还有，自家孩子穿不了，或者穿过吋了的衣服，就周济了他。外人都说地主老财心狠；辣，残酷剥削穷人，或茗花天酒地，吃喝嫖赌，不过口子。其实，他在贺大发家看到的，完全不楚这种情况。贺大发对长飞：短工们，都很和气，从来没见过他骂过谁，打过淮。做什么事儿，都足商商量量的。另外，家！也不足一口三餐鸡鸭龟肉。没有客人的时候，也是粗茶淡饭。贺大发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赌，花钱也挺算汁。他常听贺大发对家甩人说吃不穷，喝不穷，不会盘算就受穷。富子要当穷日子过。还有，里然那么大家业，还雇着那么多人口，但贺大发事事都亲自管，每大戴着星星就下地，没：太阳才同来：临睡觉前，还要到各院各屋，连人带牲口都査看一遍，甚至要亲自摸一摸大门插好没有。一年到头，没省心的时候。
贺金柱最刻骨铭心的是，他跟魏猛子半夜三更落荒逃难那年，临出村的时候，贺大发把他们喊住，给了他们每人两块现大洋。新式整军那年，在诉苦大会上，魏猛子把现大洋交给了上级，很主动地与地主阶级划清了界限。贺金柱没那样做，也没有权利干涉别人那样做。那些年，部队打仗，从南到北，从东到两，紧张得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是最容易丢东西的。但他把那两块现大洋包得紧紧的，裹得严严的，睡觉都揣在身上。有好多次，分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光剩下那两块现大洋他咬咬牙，还是没舍得花。在朝鲜，打金城战役的时候，一颗子弹射中了他，不偏不倚，正好打在现大洋上。现大洋挡住了子弹，他身上只擦破了一层皮。现在想起来，现大洋实除成了角己的护身符。朝鲆停战以后，在战俘营，一个美国少校要用美金买那两块现大洋。他不干。
贺大发怎么也没想到，在这种情况，贺金柱会到自己家甩来。贺大发有些慌张，一见面，不知道说什么好二贺金柱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张口就叫大发爷。贺大发还没说话，眼泪就下来了。接着手就颤抖起来。待了一会儿，闪奶奶过来了，虽然不那么年轻水灵了，但那双狐狸眼一笑细细的，弯弯的，还能招人待见。四奶奶说：金柱回来啦。说着，就去沏荼倒水。
贺金柞说大发爷，我出去这些年，没忘记你呀。在你家干活儿的时候，你待我不错。
贺大发说，决别说这些别说这些了。
四奶奶把沏好的茶递给贺金柞，说：金柱，你在革命队饭上待了这么多年，又当了这么大官儿，还能记着这些，我们就知足了。不过，在外面，可不要说这些。
贺金柱说四奶奶，我不在乎这些。你看，我逃走的那年，大发爷送我的两块现大洋，我至今还留着。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两块现大洋。他指着其中有缺口的一块说：要不是它，我就在朝鲜回不来了它还是我的护身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