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赶紧去看望朋友达达的母亲林今言阿姨，老人家88岁，老眼昏花，住在医院。当我拥抱阿姨时她还是欢乐地喊出了我的名字：“啊！坚德你来了。真好啊！吃饭吃饭，叫达达请客。咱们先坐车去玩。”你看阿姨，完全像个孩子。
我们已经四代交情。我外婆和达达的奶奶，我爸妈和王叔林姨，我和达达，达达儿子和我儿子，这43年来来往往的感觉不早已如家人一样了嘛。那时，我们是一个大院的邻居。胖胖的林阿姨每天晚上下班路过我家门前一看见达达，都会踉跄跌撞的从自行车上笨笨地跳下来急停住，在扶手上挂着的冰棍筒中拿出冰棍、雪糕、江米凉糕之类的食品递给达达吃，我会在家门口的竹帘后面张望，羡慕。有一次我和达达上厕所，林阿姨来送纸。她很耐心地站在蹲坑的百叶门外，细致地用双手使劲搓着用过作废的作业本纸，直到把纸搓的毛糙柔软如麻状棉花的效果才递给达达。而我的母亲要一周才回家，匆匆检查完我们兄妹三人的作业就走。那时的林阿姨，就是我的梦中妈妈。1969年，干部下放，达达家和我爸去了陕北金盆湾干校，我随妈妈去武功。那年暑假我去看望爸爸和达达，林阿姨穿着褪色的黄军衣黄军裤，还挺精神地站在窑洞门前，挥舞双手打着节拍，很乐观教我们唱最新的毛主席语录歌和抗日时期的战斗歌曲；王叔给我挑拣着不熟的甜瓜；我和达达去水库游泳，水库边全是看热闹的农村人；达达的哥哥小林就在水库旁烧烤着青蛙和鱼；我爸爸则每天按时去放牛放羊……给我们采回野杏和一抖就落粉的山丹丹花。晚上，我就在达达家睡觉。几天后，当我给爸爸洗完被子褥子床单要返回武功县时，王叔和林阿姨居然一致要让才16岁仅年长我2岁的达达姐姐把我一路护送回到武功县家里。途中我俩要在延安转长途汽车，还要在西安转乘火车。为了住宿便宜，在西安我俩就在解放路珍珠泉澡堂连洗带住了一夜，价格是每人0。15元人民币。想想现在那些人事瞬间已经30年过去，还什么不可以老掉？但是，就惟独有记忆仍是清晰如昨不会老的。
我们首先由达达儿子熙熙开轿车带林阿姨去长安县区郊游兜风，并在陕西师范大学门口留影。林阿姨问，这是哪里啊？下来要干什么啊？达达说：“妈，这是你孙子上大学，读研究生的地方。”我的村子？阿姨疑惑着。我补充说，就是“大苹果”的儿子王一喆呀。达达的哥哥王小林因为头大儿时被引来一个绰号，我们都叫他“大苹果”。“我不认识！”阿姨很固执，还轮起手臂了。大概不认得的人和地方也就没有留影照像的必要了。“吃饭。咱们去吃饭去！”林阿姨坚决要求进行第二个节目——吃饭。上车后达达告诉我，林阿姨的记忆开始往前退却。大孙子就是近20多年的事情，她慢慢记不清楚了。熙熙是天天在一起，像你还是40年前的人，当然就还记得。
天空开始飘淋起米粒子状的濛濛细雨，吃饭设在辣翻天的老铁家火锅酒店。达达说她已经听人强烈推荐无数次，也苦苦等待盼望了一整个夏天这家火锅店了。我知道，西安的火锅，就是秋冬季里吃着最好最解馋的。传说饭店，在西安人中很盛行。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铸造了西安餐饮业经久不熄的火爆市场。辣翻天的老铁家火锅酒店里摆着简陋的一口口大铁锅小方桌。迎门有盛放大小冰冻块的大铁池箱，池箱里摆着巨鱼和厚厚的大砧板。身着白衣高帽的店小伙计们在围观客人指点下，从巨大不知名鳞大鳞小的肥鱼身上切剁着所需斤两。年轻的伙计询问完我后断言，五个人？那就三斤吧？两斤不够的！
见多识广这就是经验，就听他的吧，那就三斤。再回头在看桌子，就看到了熟人：李放、李莎、杨桦及她们的丈夫三家人。1969年，党号召城里的无业居民和有问题待岗的干部们下放下乡，口号是：“我们都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我家就是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来由西安市来到陕西关中的武功县法牛村甘当普通社员的。我在读书时，曾和李放、李莎同校就读武功县普集镇中学。李莎是县太爷书记家的千金大小姐，对我照顾却像姐姐。李放家是下放在县级化肥厂里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的臭高级知识分子。那时农村乡镇中学以上年级女生很少，大家相遇只要讲讲普通话就自然就很亲密。我家和李放家情况相近，自然话就更多。加之在校文艺队、体育队，仨人都是队员积极分子，曾经交往很深很密。1972年，李放家和我家落实政策重回到西安，大家陆续联系上后，来往也从未间断过。那时14岁的我和15岁李放当年还在学校的苹果树下曾大肆憧憬过未来的白马王子，还有男婚女嫁的时后，我们还拉勾上吊地讲笑话，都说一定要找个和对方一样姓氏的人呢。结果，真是天随人愿。15年后重逢再见姐夫妹夫，我真嫁李，她实嫁夏，我们只有无比惊讶世事和天老爷对我们精准的眷顾了。杨桦是刚刚在母亲病房里结识的病友女儿，在省卫生厅纪检组当组长。她们仨都是纪检口兄弟单位的厅局处长，工作关系把她们之间发生的各种友谊随年岁延续地更加深厚。我在心里一直感觉她们就是我没有血缘却胜似亲情的姐姐。扑过去一一拥抱着我的姐姐们，太巧了。她们也说，这也是受别人强烈推荐后就老惦记住才抽空赶来的。接着就是拼命检讨她们吃独食对不住我的行为。拉张椅子我不坐，只站着参观他们的食品，又是筷子，又是手的，就没有客气。李莎的当家人空军师政委郭慧斌刚从东北吉林老家回来，带着喷香的玉米贴饼和家酿的烈性散白酒。金黄的玉米饼贴在锅边，翻开后有紫色麻点，飘着袅袅热气，朴素香醇。再配合大铁锅里的骨头汤炖巨鱼块、粉条和蔬菜，很是温暖。两桌合二为一。酒，烫了。和林阿姨、姐姐、姐夫们一干，这个国庆节真是过得好。一个火锅，让人感觉到：有缘不仅仅是巧合的姓氏，还有真心真情就不必相约也能巧遇、重逢、相见、缘分最自然的感慨。想想这些在世间无血缘也近的好人，谁是我活到今天最亲、最亲的亲人呢？
林阿姨拉起我的手还在亲昵地婆娑唠唠叨叨，忽然看见我手指尖刚刚美甲过的艳丽牡丹花朵枝叶的就很惊讶。她哎呀一声呼叫道，坚德，你真太有才了！怎么在牙齿上也刻上花了？说话间就把自己的前门假牙用舌头顶下来，放在她自己的手上仔细端详。
2008年初那场持续的南北大雪过后，春节初三，我盲目拎了三色元宵看阿姨，达达说她已经吃不了了。初九，老人家仙逝在医院。走时，很安祥。
2008年2月2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