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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一年,也是砍柴啊。她娘说,光华,邻里就数你好,你带我英莲闹闹山吧,咱家连床铺草都交纳灶王爷,真是没法子了。他说,大婶,中。他就带她砍草砍刺柴砍野棒了。他就帮她捆刺柴,捆得手心手背血直冒。他就在平路上歇上担子,回身接掉队的英莲,又把英莲的柴担减下来加到自己小山一样担子上。他就挑得背是弓,青筋涨成了黑土地里的蚯蚓,汗珠滴打得路上的趟灰坑坑麻麻。那一年,他和英莲第六趟砍柴时,听错了鸡叫,他们早动身了一个时辰。英莲说,光华,太早,上山天还没亮,怎么砍?光华说,太早,看不见,山风也硬,怎么砍?英莲说,歇歇吧。光华说,那就歇歇吧。英莲说,歇着冷,在这矮松林悠悠吧。光华说,那就悠悠吧。英莲说,你踩我的脚了。光华说,那我并排膀膀你吧。英莲说,那你膀吧。

他们就膀着就悠着。他们臂挽臂悠着。

英莲说,哥。

光华不能答。好陌生,又好热热的久久的盼。光华不能答。光华却把英莲膀得更紧了铁紧了。

英莲说,哥,你好坏,你膀得我这里好痛。

光华就摸了摸“这里”。光华就说,这就是我的了。

英莲说,我没说不是你的。我说好痛。

光华说,我咋办呢,我又没长这些,又不能让你也弄得我好痛。

两粒小精豆子?两枚小傻瓜?他们就笑成一团滚成一团,就喘不过气。

之后,就一起傻傻地说,这星星真好,这小树真好,这野草真好,这晚风真好,这世界真好真好真好。

之后,就你吻我一口我吻你一口。就你摸我一下我摸你一下。就你膀我我膀你,你踩我脚跟我踩你脚跟。她就说:“那我们就这么一起天天活着。”他就说:“那我们就这么活着啦。”她就说:“那我们别离开,那我们日子就好过得很啦。”他就说:“好过很啦,我们膀着挨着,那就好过得很啦。”

……是英莲自己膀紧了些,是英莲说:“你膀得我这里好痛。”是这时候的英莲在说。

李光华望望星,望望树。李光华望望英莲,望望妻的“这里”,妻的饱鼓的乳房。李光华一颤。这时候的李光华没说话。

英莲说:“这晚风真好,这星星真好,这野草真好,这树真好,好清馨清馨松脂味……”

光华说:“英莲,这是栗树林。”

英莲说:“不嘛,是松树林嘛矮松林嘛。”英莲又说:“你踩我脚跟了。”

是踩脚跟了。不痛,真不痛。男人的脚,莫名其妙的脚啊,什么时候已经慢慢软和些了……这脚莫名其妙软和了……

英莲说:“那我们就这么一起天天膀着活着啦。”英莲说:“我们不能分开,不能先后,不能一个活着一个……”

光华说:“那我们紧挨着活着。”

英莲说:“那我们回家啦。”

光华说:“……那我们回家。”

真要是论哭,好水平不一定都是女人。韩摆渡村的邢大大,你可千万别惹他,惹烦了,哭一嗓子,你试试。呜呜——啊啊——咹咹——嗄……先低泣,渐是高声嚎啕,再次下滑闷闷地啜,最后冷不防一声“嘎”,肺都裂了。那“嘎”是气出丹田了,大悲大哀有爆胸之势。邢大大偶而为之,即元气丧尽,非瘫床三月和吃十五帖中药不可。有人评说这哭法叫倒勾抽泣,很少有谁造化得出。有人说那叫“回肠嚎”,非能练就而属天才。更多人说,作孽,人伤心到那份儿,你有闲劲评说你妈屁股去。

那天早晨,韩摆渡村十有八户揭不开锅,十有五户人家浮肿卧床,十有三户死了人。情况就算险恶极了,如此下去,再过几天,还有没有什么韩摆渡?

队长,社员,阔嘴巴、尖嘴巴,什么话都讲尽了,什么办法都想绝了,就是不如老鼠,就是弄不到一颗食。

那天早晨,所有的能睁开的肿眼泡,就盯着村北头三间草房。

草房当然配的是柴门。柴门掩着,掩着一口空灶和一张棉絮像烂猪肠子的床。邢大大歪在床头,两条亮亮堂堂的烧罐腿,吊在床沿下。他已经浮肿半个月了。

就不能不说是恶毒了。村上人都巴望这样的邢大大,上公社哭粮。因为王船渡的王婆,前天就哭回了半船粮食。王船渡就基本上解决了问题。瞧瞧田畈里“三月黄”成色,再过四五天,是能捋回来打青糊浆浆了。村上人是在巴望邢大大了。

在这些漆黑漆黑的深邃深邃的圆圆突突的迷迷糊糊的眼睛里眼睛里眼睛里,有一双眼睛生在门旮或长在窗缝,它总是那么见不得人,它是阴暗阴森的,又是闪烁的明亮的,它就有点鬼火的品格。

这一双鬼火熊熊的眼下,一旦到了明亮的太阳地里,就相当令人惊羡了。它珠大而质黑,是人类自身所有的罕见珍珠。它充盈着噗噗欲冒的神气,而赋于品质意义的什么刚毅啦精明啦强悍啦英武啦……统统挑在睫毛眉毛。

这是韩摆渡队长于睡虎的眼睛。这人挂边三十岁,前两年当着大队治保主任,有一个差点儿脱产吃公粮的机会。这人可能后来犯了点内部错误,不大,于是贬到生产小队当队长。

于睡虎从门旮上转身子从窗户口缩脑壳,就尽量换一换眼色挺一挺劲儿了。他扛起大锹,不像往日唤人上工了,他独自儿往田埂的远处和田贩的深处走去,有点儿意义不明的贼溜溜了。

古历三月中旬,庄稼依然不太旺。能遮住垅的,就是那二三十亩“三月黄”。这种麦早熟,产量不高,专门敌杀青黄不接,对付着春荒儿。

于睡虎躲到三月黄厚处,他先是剥着三月黄嫩粒儿,剥不出名堂后就挤压,挤压后就愤怒地咬嚼。他大概在第一百零一粒嫩麦上,嚼出了一丝丝白浆浆。他既是生命开始,又是生命结束地“啊”了一声,双手抱着似要爆炸的脑壳,天覆地载地躺进垅沟了。

村上继续是阴险阴暗的眼睛和明亮明白的腿。

邢大大也照旧躺他的破床头。

于睡虎依然“死”在三月黄麦地。

哪能呢?哪能是个没发生变化的世界呢?瞧瞧,韩摆渡又死了一个壮年汉子和一个刚刚长齐牙齿的崽。很近很近的临村,唯一的一条耕牛,受不起许多许多可怕的企望着的青剑寒寒的眼光,这牛倒下了,临村不悲不喜不声张地吃起了牛肉。

邢大大没动没挪,他晓得临村的牛死了。他没听到牛倒地的轰隆,后来也没闻到牛肉的香味,但他晓得这条牛再也挨不下去了。它的死期不能再迟了。青剑寒寒的眼光,青剑青剑青剑,它不可以不死,没道理不死。

临村的青剑寒寒的眼光,邢大大晓得,它们比不上韩摆渡的。临村有一条牛(韩摆渡没有一条牛了。韩摆渡最后一头牛一个月前就自知之明地死掉了,被大伙狼吞虎咽了),临村青剑可以杀向那头牛。韩摆渡的青剑,只能杀向他了。

邢大大并不死愚痴善,可是邢大大真的不恨阴险的乡亲凶残的青剑。他的粗粗的烧罐腿,并不完全装着水肿,那里也装着真理。他在他的装着真理的粗腿上捺一个坑,就坚信村上实实在在只有这玩意,并没有坑害他的陷阱。

虽这样,邢大大还是不想下床,还是不想到公社哭一场。他不想去哭粮。

他知道,他要哭,都是真哭恸哭。这一回若要发生,更是。

那会什么样儿啊?他成人后其实只哭过三次,每一次都什么样儿啊?挑最近的一件说说,谁也只能过后惨兮兮地回顾,谁也不敢当时惨兮兮目睹。

那是为一条牛。那条牛是土改分田那年,他爹拉回的犊子。邢大大可喜欢这匹小牛犊了。这不是说他每天起绝早,专让牛吃露水草,偌大牛肚子吃饱了,太阳还未晒干露水。也不是说他晚上就在牛栏边支个铺,伺侯着这畜牲吃喝拉撒井井有条。放牛放得好,不一定就叫喜欢牛,可以是要牛更好地犁田打耙放好牛,可以是长膘吃肉放好牛,可以是争当模范饲养员放好牛,可以可以可以……邢大大不,邢大大就是本性上喜欢这头牛,他的真实感觉是牛带着他玩陪着他玩,他和牛一对玩耍朋友,是离开片刻就想的朋友,稍有不见就心烦意乱不自在的朋友。小牛牍在长大,邢大大也在长大,牛能架上轭头拉犁那年,邢大大也是半桩子小伙子,牛学着拉犁踩沟翻趟,他也学着扶犁站耙。这牛就不仅归他喂养,也归他使唤了。寂寞的田野,悠长的日子,庄稼在缓慢生长,泥土总是不动声色,远处苍山一痕依旧,头上蓝天深邃难穷,他就总想唱一嗓子。喔啾啾哎喔啾啾那个年头总是那个年头,人活人死泥巴上头泥巴下头,天高天低没有尽头没有想头,喔啾啾哎喔啾啾喔啾啾……那时候,邢大大就会取下轭头,抱起他的朋友的脖子,人头牛头胶在一起,大眼睛小眼睛一片苍茫,牛的粗喘人的唏嘘,混凝成拳头打不穿的空间。

后来邢大大和牛一起出入高级社,他还是饲养员兼犁田佬。收了两季庄稼,他和牛一起入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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