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什么最黑
屋后的仙女山酷似蜂窝煤
杜鹃花开过了，一些黑脸人
在夜幕下敲打铝皮饭盒——
“世上什么最黑，乌鸦还是这些煤？”
大白天，你睡在地底，梦见了
锅炉工和红彤彤的大铲子
天只有一根枕木那么高
扛枕木的人弯腰紧贴石壁
“里面有人吗？”
人与鬼打招呼，交流
他和他厮打，在绝望中和好
河南不在这里，四川不在这里
这里只有前世的树木
北风用它的利爪抓扯仙女山的头皮
一粒火星逃出熄灭的石灰窑
但已经不懂得怎样去燃烧
2005/4、12—28
悼念一位老人
多年前你从山里出来
腰间扎着红绸
多年后你回到更深的山里
人民给你发了把镰刀
几天前，你去世，托人转告
想见我
你阖上眼睛的那一刻
我正在几百公里外的马路上散步
一条笔直崭新的沥青路上
鸡飞，狗跳，人民没有几个
天色向晚，两个醉酒的司机
将要从我身边经过
一场鹅毛大雪降落
在车灯交汇处
那一刻，天堂的门是开着的
2005、2、26
湖边沙子
可以将木兰湖想象成大海，但无法
将这些沙子放大成沙滩
太阳是好的，我不敢直视
阳光更好，我摊开手指在空气里搓揉
可以哭，毫无缘由地想一想
一个下等兵
在南沙群岛上等待运淡水的船只
三年了，他没有见过女人
他把幸福蜷缩在梦中，像
陆地将生殖器粗暴地插入水底
一个男人从大洪山上下来
走在正午的柏油马路上
他拖拽着短促的身影走向
那家路边店
店主是正在奶孩子，柜台上全是矿泉水
就让他们蛮不讲理地相爱吧
并由爱生恨
阳光仍然照耀着这片丘陵
一粒沙子是寂寞的
一堆沙子也同样无趣
我不是淘金者，我来到这里
只是为了讲述一个蹩脚的故事
2005、4、8
三个小女孩和一只雏鸡
缓慢的走动。进入正午
我要腾出一座花园来唱歌
三个小女孩和一只雏鸡
我要腾出一只手来搀扶路边的花束
比大的更大
比小的更小
这是我灵魂中形同虚设的一幕
这是我摆放在阳光里的事物
三个小女孩和一只雏鸡
她们缓慢的走动，如同甜美的字词句
在自由组合
却又走不出春天的内容
却又不能不热爱这白日之梦
我唱着这支歌
直到她们步入天幕
1991
时光问答
1
这些天来，我琢磨着如何在海水上写字
雪快要下完了，那些跌入大海的人
仍然没有抬高太平洋的水位。仍然有歌声
在飘，萨福的儿女们仍然像蓝天或白云。
乘坐纸船的奥德修斯，今天早晨离开了
我的梦境。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仿佛
根本就不曾光临。但是，为什么
我仍然看见了天鹅的脚趾？
她在空气中行走，引导着空气。
仰望的人群愿意折断脖颈，献出眼珠，
只求一睹时光的芳容。我琢磨
这样的偿还将是终生的事，如同俄狄浦斯
瞎掉了，依然问心有愧。
我曾经尝试过泥牛入海的生活，
但我无法藏起自己的影子，像纸
无法叠起纸，像尸体无法葬送尸体。
我的身边充满了投石问路的小人，
少年的游戏一遍遍重演，转眼间，你们
已经度过了变声期，同时也丧失了
与草木谈心、与百鸟对歌的能力。
这些天来，我在思考一篇命题作文，
它不应该只涉及仓库里黑暗和大路上的
尘灰，还应当像雪花纵身大海，月亮
推开我们内心的那扇隐秘的天窗。
2
蝗虫飞舞。在麻雀成堆的地方，人们
放下肩头上的村庄。煤油灯下，你的父亲
大字不识，但他懂得怎样把沙子变成稻米；
而我的母亲也知道如何做一顿丰盛的无米之炊。
八哥放牛，喜鹊迎亲，在
我们的合唱队，有限的少女带来了
无限的美。她们被偷偷爱慕，
却大胆地发育，从泥水坑走进镜子。
她们把桃花搽成了胭脂，而我们
将水鸭养声了天鹅……贫穷创造的奇迹
至今还让我依依不舍。至今，我的脑海里
还有蜜蜂在呼唤。一位少年试图弄清
针尖与麦芒的关系，结果只学会了
以卵击石。他用手指丈量远方
用睡眠倾听：“泥土下的脚步声如果不是你的，难道是我们集体的鬼魂？”
草莓的嘴，樱桃的嘴，土豆和红薯的嘴……
始终在喋喋不休，为了我现在的遗忘。
为了让我离开，你们在不断地到达，为了
让到达成为永远不能完成的事业……
“天空太大了，我宁愿相信一块布瓦。”
这是你在梅雨季节经常说的话。
而我看见你打着纸伞，玩弄着水花
像一只雨燕将世界剪成了一堆碎纸屑。
3
苦闷的夜晚正是春暖花开的夜晚。
每一只萤火虫下面，都有
一位黝黑的少年，他需要光来照耀光，
也需要梦去推动梦。
或许，我已经尾随蜻蜓走得太远，
结果适得其反。我原本应该说出
一个透明的今天，却依然
在这座没有语言的泥坑里打转。
羊肠道上，贩卖麻糖的货郎喊哑了嗓子，
但他怎能从一个婴儿的手里讨得一滴露水？
到处都是叮当作响的铅笔盒，
到处都是错字和别字。我注意到
写标语的人突然从草丛间冒出来，匆匆的
在木匠的屋檐下涂抹几笔，用简化字简化着
这个万紫千红的春天。哦，我需要
从前的太阳回光返照，让我看清
那张灰飞烟灭的脸。而在另外的春天
散步的知识青年突破“郊外”的局限，
来到油菜花丛中作客，却想不到
这没有尽头的黄金地毯将他带向了我
原来我在梦中转悠了这么多年，但我竟然一直以为生活在天边。
看来，梦是对的，她既让我远走高飞，又使
我寸步难行，一次次把起点当成了终点。
4
这些天来，我尝试着将积雪移植进诗歌。
冰箱是空的，储藏室内保存着岁月的气味，
我手持一片无精打采的白菜叶，清扫
这座人去楼空的庭院。为什么
我始终扫不去那个雪人留下的脚印呢？
这些天来，一个孤单的男子渴望
生活丰富多彩，他尝试着用各种颜色的彩笔
写作，最后只留下了满纸乌鸦。
漆匠的家里点着一盏红灯，年迈的老人
精心调配了四季，然后分别将它们
置入四只木桶。这个诡秘的老人
这些天来，频繁地出入于我的梦中，像
一只过隙的白驹，动摇了我对时光的认知。
我也曾做过许多雪人，但没有一个
活到了今日。今天的冰箱是空的，春天
应当中何时何地开始？
我虚构了一座大海，然后，又虚构了
一群投石问路的小人；我描述了
一座村庄，然后，又描述了
一阵绕着月亮盘旋的歌声……
而现在，我只能等待，因为春天
是不能虚构的，而且一切描述都显得多余。
我听见敏感的调琴师在高音区步行，
他的脚上有新泥，他的头顶有乌云。
5
有这么一天：旷野里走动着一支管弦乐队，
领头的是一只天鹅妹妹，但她声称
自己就是我早年折断的一根青梅。她说：
“我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让死灰复燃。”
有这么一天：我在灰尘中张望黎明，看见
十字路口的广告牌上，一位少女露宿街头，
把廉价的泪水当成心灵的粮食。她说：
“我哭红了眼睛，是为了离朝霞更近。”
有这么一天：我脱下诗人的外衣，让你们
眼中多出了一个疯子……
如果写作不能减轻肉体的累赘，反而加重了
魔鬼的敲门声；如果鹅毛笔并不能
让天鹅现形，倒是为生活提供了
更多的藏污纳垢的时机……
哦这样的追问和假设一步步逼近了
我内心深处的那只鸵鸟，我怎能回避？
又该如何回答？
时光越来越像一盘散沙，越来越多的
蚂蚁往生活中爬，却没有一只生还
这仅仅是一个十分蹩脚的比喻，
无法触及时光深处的任何骨殖。
但我感兴趣的并非蚂蚁的前程，
而是这个司空见惯的行为本身：
蚂蚁爬过去，沙子堵塞住了行动者的嘴。
1996年
一张晚报的早晨
我曾笑过，笑这些雪片一般的报纸
笑这些笑话，这些奇闻和轶事
现在看来，它们就发生在我的生活里
不是身边，而是内部
一个反复唠叨自己老了的人
与一个再三声明自己仍然年轻的人
有什么区别？我笑我自己
从头到脚，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
我眯着眼睛端详这个来之不易的早晨
昨晚，有人在我的梦中死去
而我竟然能够死里逃生
还能与今天称兄道弟
从农村散步到城市，我承认
这是一条绝路，我希望我的心灵谅解
我的肉体，唉，那时候它多么像
眼前的这些车：匆忙，慌乱
险些撞上了理想的尾灯。
谁都有这样的时刻，在报缝中
被自己辨认出来，仿佛化装舞会上
把妻子当成了情人
我曾笑过，他们拔高了生活
而我一直试图与生活平起平坐
现在，我要笑我自己，端着牛奶
误以为自己家里养了一头奶牛
在这个来之不易的早晨
我眯着眼睛，些微的幸福
就可以让我感动；些微的痛苦
就能够让我着迷
1998
风啊，你慢些吹
春天光临了心灵的河谷
一些歌在唱，一些人在喧闹
但不是全体，只是一部分的草地在绿
我想我认识那些枯萎的植物
雨下了三天，它们仍然无动于衷
它们在沉默，属于沉默的极少数
被风拉扯大的孤儿在河岸边
奔跑。我想，他是否跑得太快了
转眼就变成了一棵大树？
一个人徐徐走在风中
开始，他向前；后来，他往后
一个人哪里也去不了
而在另外的地方，山谷整天吹着口哨
放蜂人赶着云朵，游荡在天上
我想我吃过糖，知道蜜蜂的故乡
天天都在风中生活，却抓不住
一缕风……，织布的母亲们在抱怨
此刻，如果群山起伏
那一定是我们的父亲在咳嗽
他们想告诉风：风啊，你慢些吹
就像我们慢慢地老，永远也老不够
1999
大于一（组诗）
一根秒针
早年的一根刺埋进了晚年的肉体
如今，我疼。
我的呻吟缘于无知岁月里的一段梦境
在那里，我如莽撞的蛇壳
滑过了涧溪、岩隙，又委顿于
艳阳之下的一小片琐碎的光阴
如今，我疼。
我叫嚷着故乡的名字，也喊出了
一个浪子无名无姓的悲愤。
我肯定是疼的，一如你无缘无故的
幸福，来得快了，也照样转瞬即逝
若干年过去了，我一抬头
仍然可以看见那位父亲，和他的父亲
以及他们的那块自留地
他们种下的油菜和烟叶，他们收获的
宁静、安谧，和缓慢之老
是的，我疼，我疼于老之将至
“似乎还未展开就接近了尾声，”
一个声音在哀鸣，但另一个声音
马上压倒了一切，他说：
“有更多的人还未来得及开始！”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位少女——
狐狸的侄女，野花的表妹
她的成长伴随着一个目不暇及的过程
记忆中的她总是在脱着
有一天，她终于接近了真实，只剩下
美丽的胴体，她还在脱：皱纹、发丝和皮……
她是我们共同的母亲
生前被忽视，生后被追忆
所以，我的疼
始于一个孩子埋在体内深处的懊悔
他不该长大，更不该成人
所以，我的疼贯穿着漫长的一生
而回去是不可能的
一根刺扎进肉体，需要多少勇气去拔？
我怀疑，我在有生之年是否有能力
正视这个问题。
事实上，它仅仅是一根秒针
是一声“滴答”，而我却必须将它放大
变成一粒我无法消化的粮食
一块红布
我生于一块红布下的一张普通的草席
平凡的少妇，满脸倦怠的母亲
多年以后，她已记不起小儿子初生的表情
那些从过去回来的人总爱从将来开始
他的话题，一个贮存在记忆中的孩子
有一天突然老了，乌鸦来探访他的家门
这是可能的。另一种可能是
太多的喜鹊挤破了天空，太多
关于母亲的回忆使母亲变得不再真实
而我总是在很远的地方张望
蚂蚁在天边爬行，我凑过去，看见
捡牛粪蛋的父亲又度过了一个完整的冬天
也许此刻母亲也在张望，露水滚过脸颊
她的白发被炊烟拉直，又被晨风
缠系在野枣枝上……哦，母亲！
我遗传了您的偏头疼，和您的智齿
当您手捧脑袋时，我也一样头疼欲裂
只是您不能想象昨天的小儿子
今天已是小老头的模样
他在生活中弯腰驼背，仿佛
活着就是受罪，又仿佛只有如此
才更接近生活的本质
这不是一张红纸所能承担的真实
却是一块红布反复招展的原因
一棵白菜
我有过每天都去菜场转悠的经历
从正门进去，打侧门出来，这往往要花去
你们一天中最美好的那段光阴
而我依然会乐此不彼
我是一个那样的人，这样生活了许多年
竟然还那样去梦想和搜寻。噢——
一个农民的儿子，把青春贱卖给了城市
现在，他想从另一位农民的手中赎回
我理解衰老在此刻的意义
他老得既快又明智，如同偏西的太阳
洒落在昏聩的梦乡
而我一觉醒来，发现更老的父亲还在沉睡
在菜地，在晶莹的露珠中
飞来飞去的蚊虫是幸福的
被蚊虫叮咬的老水牛是幸福的
一具曾经是人的尸体腐烂于幸福的泥水
你以为他真的死了吗？
可他为什么总能成为我梦中最想见到的人？
他来的时候这座城市正在薄雾中打滚
马路边的大排档前，吃夜宵的人
歪斜着鼻眼，仿佛偏瘫的鬼魂
他停下板车，俯身在水龙头下面喝水、撒尿
顺手将软皮管洒向干渴的菜叶
可我知道赤脚的白菜浑身是泥啊
城市欢迎灰尘，并不欢迎灰尘的父亲
就像我们欢迎蔬菜，却一再拒绝
送蔬菜的人——他走完了拖泥带水的一生
最后与板车一道翻倒
在我们备受谴责的恶梦里
在我们难以下咽的喉管里
在那里，或者在这里
总之，在空气中
到处都晃动着一颗白菜贫贱的身影
当我往返于体内的四季，看见时光的
糟糠之妻双手紧拽着沾满泪水的衣襟
我只能抱歉地说：“请给我称一斤新泥！”
一瓢水
我们去挖井。很早以前有人到过那里
但我们可以挖得更深。
留在村子里的女人将在半夜产下
我们的孩子，一个儿子，他的意义大于井本身
葫芦是在正午时分熟透的。
捉鸟雀的小学生突然听见一声爆裂
他回首往事。他哭泣。
他慌乱地叫嚷着母亲的姓氏：噢，母亲！
一位小妇人手持蒲扇坐在花椒树下打盹
她梦见村东的葫芦跑到了村西
陌生的货郎穿着抹过香油的鞋子
嘴唇上也涂过了蜂蜜……
她回首往事。他哼着淫词艳曲。
他是她干涸的井沿旁唯一不放弃的人
他还是她的锯子，她的疼。
在恍惚中，正午的葫芦被破开
一双摸过井绳的手感觉到了一丝水意
葫芦被破开，一把瓢荡漾起来……
一天
“一天，”我写道，“讲故事的人将诞生。”
我是双仙村里唯一水土不服的人
也过上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日子
我写道：故事应该从这儿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