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散文创作的“乱弹琴”真是太多了。多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譬如,笔者最近读到一篇评论新时期散文创作的文章,其中说:中国的古代散文“几乎都是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之作”,所以“要求散文写得情景交融,要有诗的意境和韵味,这几乎成了中国散文的主导品格”。这两个“几乎”,便人为地把中国的散文传统赶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胡同。
这,难道就是革新散文的呐喊者对于中国散文传统的理解吗?
在中国古代散文中,确有一大批“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的作品,但难以计数的散文也不尽是如此格式呀!当然,这里牵涉到了“厅冬旱学冬”的问题。不过,如果翻开那些从秦汉始、直到近代终的各个朝代的优秀散文选本,那就可以看到散文的五花八门,琳琅满目,何止是“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也可以说,“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仅是其中的而已。实际上,中国古代散文的“主导品格”并不表现于某种套路上,而是呈显于精彩的见地及卓越的传达方面,那是一种包含了散文家感悟的叙述语言,一种与传达独到的体验或印象相关的优美文体——起码留传至今的好散文都是如此。
倘若仅仅把中国古代散文的传统视为“唐文宋韵的小桥流水”,那便是冤枉了那些并非专事“小桥流水”的散文家了。况且,“小桥流水”有什么不好?“小桥”是一种存在,“流水”也是一种存在I就看“桥质”、“水质”如何;只要“质地”优秀,“小桥流水”一样可以成为好文章,一样可以“现代”,一样可以从传统中走出像贾平凹那样的散文家:贾平凹的“小桥流水”还少吗?可鄙视“小桥流水”的评家,不是也在歌颂贾平凹的散文创作吗?
笔者在新近编选的一部散文集的序中说到,中国的古代散文传统大致有两方面:一是讲求文采,讲求风骨,讲求行文造句的过硬功夫,二是凡卓越的散文大部属于“有感而发”或“有事而作”。说到文采或行文造句的功夫,绝不是仅仅指做文章的技巧,或那种驱使文字的才能,更不是指“腹中空空”的华丽辞藻的堆砌与玩弄,因为反对艳浮之风或空洞之习,反对脂粉俗丽掩盖下的所谓“美文”,也是中国散文传统中的一种始终坚持着的强大力量。而“有感而发”或“有事而作”的散文,总是与某种足以流芳百世的见地联系在一起的,当然也与某种高风亮节或某种卓着品性的融入分不开的。品高而文高,这种传统的观点已经说了千年百代了,且无大错。现在我们可以读到的古代散文中,相当一部分是“记”、“传”、“书”、“札”、“论”、“疏”、“谏”或者是“序跋”、“碑文”之类。这些作品实际上并无多少“创作”的意识,更不是为了“做文章”而“做文章”。其中的一些篇章,不仅需要文采风骨及行文造句的大家造诣,而且还得有点儿“胆识”若无真知灼见,或者碰到刚愎自用的昏庸统治者,说不定会落个“欺君”或“犯上”的罪名,那后果就惨了。但古代的一些散文家,还真有那样一种不怕坐牢不怕掉脑袋的气度,那样一种大义凛然的品位。说他们是忠君报国也好,或者是洁身自好的士大夫尊严也好,其精神还是令人钦佩的。就此而言,我们的一些散文家还能说些什么?
所以,倘要说到中国古代散文的“主导品格”,那以上两个方面的“传统”便是了。但是,我们的一些散文写家与散文评家,往往一提到“传统”,就露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色。这是不折不扣的愚昧无知呀!中国散文毕竟是中国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一种文体。如果我们丢掉了上面提到的“传统”,那所得的“现代散文”还有多少戏可以上演呢?
现今的散文界正面临着一场革新,也可以说是一场包括文体在内的“解放运动”。但这种“解放运动”并不与发扬光大中国散文传统产生冲突或矛盾。相反,真正认识传统的博大精深,只会使“解放运动”得益无穷。散文的评家们正在大谈“革新意识”,但谈来谈去总是说要打破传统,好像当代散文的衰败,是因了传统陷害的结果。什么是“革新意识”,不就是一种坪巧喂尽吗!你是“现代人”,那也不可能写出“古代文”。一切都是时世所致,都是文化背景所致,都是散文家的主体素质所致。你跳了迪斯科、玩了游戏机、唱了卡拉OK、穿了名牌西装或名牌牛仔服,或者装模作样地哼哼几声孤独绝望痛苦,就可以进入“现代”或“后现代”行列了?那是自己哄骗自己。其实,一旦当你拥有了现代眼光,不仅可以使你的心态,情趣,悟性获得某种现代感,命且在你的理解与感受中,传统也会变得新鲜与丰富起来。作宁印“耶巧哪”,将是一个令人惊叹的过程。智慧是相对智慧而言的。传统的智慧要靠现代智慧去开掘与发现。中国散文传统的发扬光大也是如此。
说一句老实话,现今的散文界所缺乏的,并不是泛泛而谈的“革新意识”,而是一种观照传统的现代眼光,一种真正理解生活的卓越见地,一种真诚的创作态度。这几十年来,散文在散文家的书桌上病了,变得虚弱不堪,不是玩些花前月下的雕虫小技,就是弄一点儿莺歌燕舞的苍白文章。散文快死了。这自然不是散文这种文体的过错,而是散文家的困顿不力造成的。散文确有一种走向末路之感,但以为散文是“多余的文体”、而且“必然灭亡”,那实在是不懂历史或不懂文体的荒谬说法。任何一种文体,都具有盛而衰、衰而盛的历史发展规律。在五四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散文曾经盛过,朱自清、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林语堂、梁实秋的作品,便就是这种“盛”的标志了。但后来就走向不景气。当代散文的衰落当然具有复杂的原因,有社会的,也有文学的。但归根结蒂是散文家自身的不争气造成的。这正如一位先写诗后写散文的朋友所言,当代散文是一群缺乏活力的人把它弄死了,或者说,他们没有力量把它救活……现在谁在救散文,是小说家、诗人或学者,而且救得有声有色,颇有成效。
但特别奇怪的是,那些不涉民生远离现实而写尽了浮华虚假的散文家,那些把散文扮演成为搔首弄姿媚态百出脂粉气十足的“美妇人”的散文家一就是那些弄死了当代散文的人,却最乐意把继承传统当作自己的“挡箭牌”。殊不知,真正丢弃传统与窒息传统的就是这些散文家呀!这几十年来,他们一直有意无意地在进行着摧毁优秀散文传统的勾当。在他们的作品中,还有多少中国散文传统的气息呢?或者说,他们的散文中还有多少“见地”?还有多少“胆识”?还有多少文人学士的高风亮节?还有多少“有感而发”或“有事而作”?还有多少真诚或真诚的书卷气?还有多少可以被称为东方艺术精神的文学品位?可是他们最喜欢谈论传统,甚至以传统继承者自居。可同样奇怪的是,一些“革新意识”强烈的散文写家与散文评家,居然会毫无知觉地走进这种虚张声势的圈套,并真的以为这些自我标榜者继承了中国散文的传统呢。为什么会走进这种弥天大谎般的圈套?大约也是对于传统不甚了了的缘故。
当然,我们的散文创作“再不能噪喋地吟哦花前月下的古风古韵,也不能满足于仰望五四新文学的大山”。说说好高骛远的大话,总是轻松愉快的,但做起来便难了。我想,还是先从理解'传统、认识传统、发现传统、继承传统开始做起一一其中自然包括了丰巧印与写印半的散文传统。传统永远是个好东西。传统维系秩序,也培养革新家与批判家。传统是才情的摇篮。传统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与传统相互挑战。承认传统就是信任自己的智慧与才华,而蔑视传统,无疑等于蔑视自己智慧与才华,因为他既看不到传统中的光彩,也看不到传统中的污浊,良莠不分,便只能以蔑视了之。就现今散文界的实力而言,企图憋一口气而跃过“古风古韵”、甚至翻过“五四新文学的大山”,那多少有点儿痴人说梦的味道:无论是才情、气度还是素养、知识结构,都不足以夸下如此海口。智者曾说:望岳兴叹,未若一试脚力;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倘要创造第一流的中国现代散文,还是从头做起吧。
说到这种“距离”,笔者想到新近读到的一本书:那就是唐德刚所着的《胡适杂忆》。这是一部比较系统的关于胡适先生生平轶事、特别是为人处世做学问的散文长卷。唐德刚何许人?四十年代的赴美学人,曾为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早年与旅美的胡适先生相处甚笃,于是便有了写作《胡适杂忆》的条件。但主要条件还不在这儿,而在唐教授的学识、才情、见地与行文的功夫上,以及对华夏文化的一往情深。这本书的序分别为夏志清、周策纵所作,自然对《胡适杂忆》大加称赞。这的确是一部好散文,一部为一般散文写家无法企及的精品。先不说其中的学识、见地、才情,就是作品的叙述语言,那种韵味,那种流畅,那种传达的左右逢源与妙趣横生,那种深得汉语言精义的文采,实在是好极好极!据序者所说,唐德刚十四岁便圈阅过《资治通鉴》,想来对中国古代散文亦了如指掌。一个远离故国几十年的学者散文家,是如此推崇自己民族的文化遗产,那在中国土地上生活着的散文写家与散文评家,有什么理由不去对文学传统下一番工夫呢?
散文是一种富有前途的文体,也是一种自由而充满活力的文学样式。它无拘无束,无规无范。它可以使写家真正享受到一种在散步时才有的舒畅随意。而现今的散文界正越来越强烈地期待着自身的颠覆与复活,且渴望着新的生命的诞生,它要由衰而盛,重新焕发蓬勃的朝气。为了这种期待的实现,传统问题很自然地将成为散文界的一个重要课题。不是停留在嘴巴上,而是真正身临其境,潜心钻研与体会,从而作出自己的选择及领悟。还是那句话,智慧是相对智慧而言,而散文传统之中所蕴藏的智慧必然是无穷尽的……
一九九三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