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花儿。”又叫了两声,真的是叫我。有谁会知我小名?有谁会这样叫我?这家属院的人只知我是老常的老婆只知我是汴芳汴勇的妈,谁会知道我的名字哩?叫我看看,我转过身,得慢慢转,快不了了,再也不像年轻时候。叫我看清这个人。
她坐在小凳子上,缓缓转过来,面对着一张更加苍老的脸。看清了,是他,真是他,那么老,再不是当年那个能哄住我的人了,再不是那个我把他当神一样仰着脸看的人了。当年投到他怀里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最主贵的人,他老成这样子,一条腿明显不得劲,腰弯着,脸上全是苦楚纹,他有八十了吧?有了,当年我十六,他三十,现在我六十八了,他得有八十多了。八十多的他,跟在我后面,叫我花儿,他还想说什么?
“花儿,你好吧?”
“好着哩,你看,胳膊,腿,都好着哩,还能动弹。”她坐在小凳子上,活动一下四肢,给他看看,嘴里尽力把呜拉声弄小一点,好显得伶俐些。“你哩?咋样?”
“我,还中,就只左腿不得劲了,有点半身不遂。”他也活动一下四肢,对她笑笑。
“你咋在这儿哩?”她坐着,仰起头看他,把脸上的皱纹都推到了脑门上,把五十年的过往岁月全部堆在脸上。
“俺孩大学毕业后在开封工作,老叫我来,叫我享福哩,唉,我咋有点享不了城市的福,走到哪儿都不方便。”
阳光快到头顶了。胡爱莲摸出口袋里汴勇的传呼机。现在兴了手机,不用传呼了,胡爱莲就用它来看时间,她得回去给勇做饭。
她伸手摸摸屁股下的小凳子,做出要走的样子:“你住哪儿啊?咋找到这儿的?”她问。
“我住在老城区,我早就知你在这儿,在你这院里来了好几回,看到你闺女、孩领着你在楼下转,不敢上来给你说话。你真有福,闺女、孩对你那么好。”
“那是,可有福了。福是积的,祸是作的。我自己积来的福。”她的脸仰了仰,手攀住身边一棵树,努力站了起来,慢慢弯下腰拿起小凳子。
“花儿,天一冷,我就想回家去,不在这儿待了,享不了城里的福。这么大岁数了,过一天少一天,我不知这个冬天能不能过去,我就想再见你一面,说说话。”
胡爱莲站下,转过脸看着他:“你说吧,说了我回去给俺孩做饭。”
“我对不住你,我害了你,我知道你恼我,我……”
“我,只恼了两三年就不再恼了。老恼着人,不好。”
那老头背着阳光,脸像一团抻不整的抹布,灰塌塌的,带着乞求。“我心里不舒坦了一辈子,要来求得你的原谅,我就心安了,这个冬天我回去死了,也就能挤住眼了。”
“放心地挤住眼吧,我早、早就不恼了,各人的命,各人修来的,你,回去吧,你孩子,找不着你,急哩,为孩子想想。”
“我想问问,五十年前,你把那小孩……我想着,要是能有信儿,我死前偷偷去看两眼。”
“生下来,俺姐她婆婆抱走了,我,真不知,不哄你。”她缓缓回过头,用当年看他时候那种信赖和温柔,当年那一池清可见底的春水被生活的浪搅拌了五十年,沉淀出层层暗地里的波纹,变成了一块浓绿老翠的温润,对他抱歉地笑笑。她想笑得好看点,可嘴歪向了一边,口水在嘴边摇摇欲坠,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手捂了右边嘴角。“得回去给俺孩做饭,俺的勇,下了班要吃上饭,我动作慢,得早下手……”胡爱莲嘴里“呜呜拉拉”说着,越来越听不清,手里掂着小凳子,右脚在地上拖呀拖呀,走了。
快过年了,胡爱莲想快点给汴勇把毛裤织好。第二条腿已经织了一半。她的手指头有点僵直,总是不听话,她连带着脸也跟着牵动起来,嘴一咧一咧的,一溜口水从嘴里出来,落在手上。他娘的×,真没成色。自己“嘿嘿”笑两声,拿起桌上的手巾擦了擦,继续打毛衣。阳光照在床上,这是一张比双人床窄小一点的床,汴芳嫁人后,她一个人睡,床边铺了一溜小白单子,过几天她把那小白单子洗干净再铺到边上。她喜欢把床弄得展展的,平得像案板一样。她的勇二十六七了,该谈对象了,别人给介绍了一个,勇说谈得差不多了,带回来叫妈看看,那女孩来家里见了胡爱莲后,便不同意了。胡爱莲给勇说:“你去给那闺女说,将来我不用你们伺候,我躺那儿动不了的时候你们不用管我。”勇说:“妈你说啥哩?我就不信我找不来个愿意接受你的人,要是找不来我就不找,这辈子咱俩过了。”胡爱莲觉得对不住孩子,她快七十了孩子才这么小,她帮不上忙还要拖累孩子。那两个要是在,现在也有四十多岁了。胡爱莲的手停下来,自己的影子在墙上,那两个小孩的样子又好像在眼前,活了十来岁的强,埋在这片家属院里,那时这里是一片庄稼地。唉,过去的不要想了,不该是我的,人一辈子没有十全十美的,总得缺点啥。勇这孩多好啊,个子高高的,两条长腿,脸白白的,嫩生生的,只差一个好姑娘看上他了,这个姑娘只要不嫌弃我,我其实不拖累人的,我只是看着样儿不太好,没成色了,可我能慢慢动着给他们做饭带孩子。
胡爱莲的影子定在了墙上,好一会儿,她感觉到自己僵硬的时候,想再看一眼墙上的影子。她“嗵”的一声倒在地上。她想自己爬起来,可是身子不听话,她只能那样脸贴在地上。地上好凉啊,她想看看表,她想知道几点了,她想等到勇回来,她再看一眼她的勇,她等啊等啊,她感到世界慢慢变凉,她看到墙上的阳光一点点地走远了,变虚了。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勇回来了,已经听到他上楼梯的声音,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听到勇大声叫“妈,妈”,她听到勇哭了。“孩子,我又看了你一眼,真好。”她感到勇把她抱到床上,背起她,开门,下楼。她在勇的背上,晃呀晃呀,真幸福,她想给勇说:“孩子,把我放下吧,别背着妈了,老沉,妈心疼你。”
章柿和西芳在开封下车时是晚上,汴芳的丈夫开车来接。汴芳的儿子问:“妈,这个阿姨管姥姥叫啥?”汴芳说:“叫姨呢。”那孩子对西芳大声发布:“阿姨,你姨死了!”
“把我妈送到医院她就不行了,我是在医院里给你打的电话。”汴勇用手撑住那个椅子,“这个椅子就在这儿放着,就是这个角度,你们现在看到这屋里的一切都是当时的样儿,我想就这样把这间房子保存下来。”汴勇急促转身回到自己屋里,过了一会儿出来,眼睛红红的。西芳上了香,跪在遗像前磕了三个头,然后坐在胡爱莲的床上,看那遗像。是胡爱莲不太老的时候,可能是刚来开封时照的,两只大眼睛依然美丽,双眼皮很清晰,刀刻出来一般。西芳一直觉得只有自己跟姨长得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双眼皮,长眼睫毛。小的时候她跟着姨去她家,走到路上,人都说,这小闺女跟她妈真像。汴芳反而不像,汴芳像她爸,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还有点肉眼泡,嘴唇有点过于厚实,只有那只细细巧巧的鼻子,像胡爱莲。生活总是不给人全部的好,否则汴芳是个绝色美人。
汴芳说:“我这几天还是跟从前一样,早上来,坐在她的床上,呆呆地坐好一会儿,不相信她不在了,只想着她是去哪儿了,一会儿就会回来。”
“那年你姨不在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半夜里睡起来要到她床边看看,平常听到敲门声就以为是她回来了,跑可快去开门。”西芳说。
火车站临别的时候,西芳问汴芳:“你妈遗像那张照片还有吗?”汴芳从包里掏出一张,上面排着印了几张一寸照片,她用长长的指甲细心地往下撕,好几个“胡爱莲”在她的手里颠来倒去,那双美丽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和候车室的人。章柿也专心地看那张照片。汴芳的手还是修长,手背上有了点点小裂口:“你回家拿剪子把边剪好。”她低头撕照片边。“汴芳,洗了手要记着给手上抹油,除了夏天最热的时候,要随时抹。”汴芳抬起头,害羞地笑笑:“一忙就忘了,看,手都皴了。”西芳从自己包里拿出小管的护手霜,放到汴芳的包里:“记住,包里放一个,洗了手随时随地要抹。”汴芳细眼睛一眯,脸上带着憨厚:“姐你真讲究,出一趟门看你那洗漱用品带一大兜子。”
“就是就是,脸上抹几层子,不嫌麻烦,要自然美哩。”章柿说。
“姐你有那讲究的场面,我不比你,我现在是在家带孩子,没必要讲究了。”坐了一会儿,汴芳背对着章柿,小声问西芳:“姐,我斌哥有没有晚上不回家的时候?”
“有啊。”
“是常常呢还是只几回?”
“只几回吧。”西芳说。看到汴芳的眼睛一点点低下去,想到这两天他们住在汴芳家里,只第一天晚上见她女婿把他们接回来,就再也没见过他回来,她想着是他为了让她和章柿在家里住着更方便些。
“他是不是平常也不太回家?”
“嗯,常常不回。”
“给家里钱吗?”
“给哩,还跟从前一样,我们花钱他从没多问过,对我和孩子也都很好,你看我爸我妈生病、不在这些事,全都是他跑的。只是这两年老说外面有应酬,招待别人吃喝太晚、路太远就不回来了。”
西芳心里叹口气,这世上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该离去的总会离去,就像春天来了树叶要长秋天到了树叶要落,谁也拦挡不住。“你自己慢慢存点钱,留点心眼,别太傻。”西芳突然想汴芳是个傻大个,没心眼,弄不好将来要吃亏,“有什么事不要轻举妄动,给我打电话,我帮你拿个主意。”
该进站了,她和章柿进到了铁栏杆里面,汴芳在外面领着孩子,跟着他们一起往前走,不停地挥着长胳膊,叫小孩跟他们再见。那孩子在拥挤的人流里大声喊:“姨姥爷再见,姨妈再见。”西芳最后一眼看过去时,见汴芳的眼里有了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