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陈芝麻烂谷子当作新事,起劲地在电话里给她讲。她煞有介事地给人家指点江山,你应当这么这么这么办,她心里笑别人也笑自己,这一切是多么愚蠢可笑啊。她在床上把那些故事告诉转朱阁。她想,是不是因为指点了别人的生活,看多了别人的失败和教训,让她绕过了女人的愚蠢和错误,她小心翼翼地经营自己的生活,竟然几年来平安地维持了一段稳定的情感,没有分歧没有挫折,或者是她压根儿害怕分歧害怕挫折,在每一次快要走到那个路口的时候,她一看二慢三通过。
“是人都是自私的,这你得知道。”几年前转朱阁说出这话时她还挺伤心。先开始的一年半载,她还不摸对方的脾气,她还会耍些态度使个性子什么的,后来她明白,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当他说我们明天见面的时候,多半能见到;当她说我们明天见面的时候,多半他会根据自己的情况,我有什么什么事。而你生气又有什么用呢,那种生气煎熬的感觉谁没有经过呢,那不是好受的滋味。于是,妥协。妥协是唯一的办法,因为他真的很忙,根本是她想象不来的忙,鬼知道上帝为什么安排给男人那么多事情做。他常常说,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好像他所处的是多大个江湖一样。她知道她不能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在对男人不满意时立即生气拂袖而去。
文武斌没有时间去审视她的生活。文武斌也是个随波逐流的人,他像面条一样柔软的身体和性格使他在现代生活中可塑性极强,适应能力也强,兴配传呼的时候他一定是有传呼的,兴开车的时候他也一定是要有车的,兴找情人的时候他一定会找情人。他对生活是真心的,对所有的人,尤其是对女人真心——对西芳真心,对别的女人也真心。直到有一天,也就是快过年的时候,一个年轻姑娘找到了章西芳,她没有任何羞耻和顾虑地告诉西芳,我怀孕了,是文武斌的。
“那又怎样呢?”站在电台门口的路边,西芳有点措手不及,可她故作镇静,她在想对策。
“不怎么样,我想告诉你。”
“那,我知道了。”西芳静静地看着她,迅速得出判断,这个女孩子除了年轻外,在她面前没有任何优势,这让她有点同情她。自己为什么没有恨?为什么对这个世界只有爱没有恨?她对谁都恨不起来,她看谁都是挺可怜的,她总是妥协,直到把自己逼到墙角。当年唐可田绝情地抛弃她,她恨不起来,现在这个姑娘跟她丈夫睡觉,还要来告诉她自己怀孕了,她也恨不起来。
“几个月了?你要怎样呢?”她关切地问。
那女孩子有点意外,她是带着挑衅来的,她做好了准备两人要骂街或者在大街上打一架的,好多女人都这样设想过,不得已的时候和另一个女人打一架。人在郁闷不顺畅的时候就想生出点事来,尤其是女人,尤其是年轻时,顾不上想这个事件带来的后果,就算你告诉她有什么样的不良后果,还是拦不住她去点燃事件火绳的冲动。可她眼前的女人却这样镇静,一点儿没有骂她的意思,甚至眼里闪着关心的眼神,这让她一下子手足无措。是啊,她要怎样?她能怎样?文武斌还不知道她来找他的妻子,知道了会怎样?会不理她?会跟她决裂?这都不是她想要的,可她为什么要来找她?她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西芳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有点像当年的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是勇了,却少了策略和韧性。她来找她肯定没有和文武斌商量,如果商量了,文武斌不会让她来,他会求她哄她,他会说你要我怎么着都行就是不能去找她,而这女孩子可能在两个人的关系中觉得委屈,她可能只是对文武斌不满,所以她就想生出点事端制造点小摩擦。
章西芳不想在文武斌面前表现得那么义正词严那么委屈,她有什么好委屈的呢?她只是想问问文武斌,为什么不把你的事情处理好,叫人家找到我单位,难道我该给她钱不成?她是不是真怀孕了?她想用孩子要挟谁?
文武斌更像面条了,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西芳,他以为西芳要跟他闹,要打他骂他,可他没想到西芳只是想问清楚几个问题。是不是西芳还想行使职业习惯帮他解决这些问题?
“你为啥不生气?”他问她。
“谁说我不生气?”她反问他,“我现在问你话,她是不是真怀孕了?”
“我想,不太可能。”
“那她为什么?她想跟你结婚吗?”
“她是这样说过,不过我告诉她,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可能性不大?也许很大呢。”西芳冷冷地看着他,她知道文武斌说的可能性不大是指他自己并不想离婚。西芳也知道她不可能跟转朱阁结婚,那人在电话里说(有些话,当着面不好说,便在电话里说),我得告诉你,我们都不能影响对方的家庭。她说我知道,你美得吧,我会跟你结婚?他说,那就好。事后两人再见面的时候,他说,我认为一个男人四五十岁后再提出离婚那就有点缺德,因为这个时候的女人已经不占优势了。西芳说,你别那么高尚了,你不是背着她寻欢作乐吗?他说,那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她也有。
这是一个纵横交错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一个扯出一群人,既然都有故事,那为什么还要离婚呢?看来,只有那个女孩子是无事一身轻,她有豁出去大动干戈的资本。
“她要是非得跟你结婚呢?”西芳问丈夫。
“可我不想离婚。我们有幸福的家,有那么好的儿子。”
“那你就应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起码不应该再让人找到我单位去。你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西芳从沙发上站起来,做出生气的样子回房间睡觉去了。她想,她无论如何得生点气,否则,好像她有什么问题似的。
文武斌的电话响了,听他接电话哼哼唧唧的,就知是那个女孩。
每个人都得受情感的煎熬。西芳有一刻真想从文武斌手里把电话拿过来,给她进行一番现场热线直播,给她出点主意,一想这又很可笑,给她出什么主意呢?告诉她应该怎样对付文武斌的妻子?西芳把文武斌的被子从卧室扔出来,扔到正在接电话的人头上。文武斌就那么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牙疼似的和那个女孩子通话。
她做了一个梦,文武斌要跟她离婚。他跟那个女孩子拉着手,恩恩爱爱的,她这个每周三次在电台里跟人夸夸其谈说感情的女人,她这个似乎战无不胜的女人被丈夫抛弃了,丈夫拉着那女孩子的手,两个人甜甜蜜蜜地走了,把西芳抛在荒野。
西芳从梦中哭醒,披衣走出来上卫生间,看到文武斌躺在沙发上,儿子在小房间酣睡。透过窗帘有隐约的夜光进来,家里有着淡淡的蓝色光晕,安静中她一间间地看过来,觉得她经营了快十年的家此时是那么温暖可人,两个睡着的人静静呼吸,世界微微起伏,她的家跟着地球轻轻转动,她的生活运转正常。
从那以后,两人不再睡一张床,也都不提那个女孩子。
转朱阁曾经表扬过她,你很懂道理,也不常打电话,不像别的女人一样抱怨,你不给人一点负担。西芳这个时候就很伤感,不是我不想那样,而是我知道我如果那样了,你会苦恼,你会疏远我,直至离开我,我不想要那个后果。我最知道分手时那种心碎的感觉,我只好做出一副和你若即若离的样子,只有若即若离才是最保险、最平安的男女关系,我只是想和你保持一段关系,维持生命的激情,维持一个女人表面的平静。西芳听过各种男女决裂的版本,听过太多女人的哭诉,很多时候她想在电话里断喝一声,你怎么这么贪心?你为什么啥都想要?你只是妻子或者你只是情人,却想把做女人的一切占全,你想要那个男人把他的啥都给你,名誉给你,钱包给你,身体给你,风情给你,忠诚给你,可你是个啥?你就是七仙女男人也有厌烦的时候,是情人你就只操情人的心,是妻子你就守着妻子的本分,有本事你去找那个集你所有条件于一身的男人去,你给这世界施个魔法叫男人的爱情针对你一百年不变。
杜湾派出所的宋小强给西芳打来电话,说年前乡里没有一点要干工作的迹象,各科室人员就没有齐过,保险起见你还是年后再回来办户口手续吧。西芳无奈,还得跟高新区派出所的女警官保持联系,花几百块钱买了一瓶护肤品送去说:“那边户口过年后才能转,要不年前先把买户口的三千元交上?”女警官说年后转来再交吧。
过了正月十五,西芳给宋小强打电话问情况,宋小强说:“等我把人都问好,第二天所有的人都在,我给你电话。”等来宋小强的电话,说:“你今晚就坐火车回来吧。”
在杜湾派出所,只一会儿就办好了项洁的户口手续。她一看表不到十点,想再去看看大花表姑。昨晚临走时在西安买了两盒蛋糕,她觉得少。时间很充裕,她在镇上的街里转转,为了消磨时间一个一个摊点地看过去。这些东西猛一眼看去跟城里差不多一样,色彩一样牌子一样摆在那里一大片花花绿绿都一样,可走近一看,像变戏法似的,都不一样了,图案一样的,原来差了一半个字,质量差着几个等级,都是粗制滥造,价钱也便宜得惊人。
商店里的食品飘着刺鼻的香味,她问人家:“你这饼干这么便宜,能吃吗?”商店主人龇着牙问她:“咦,你看你说的啥话?这咋不能吃哩?走亲戚全都是买这种饼干。我给你说,那贵东西都是骗人的,咋一舞弄,起个好名,一个啥龟孙蛋糕就敢要你几十几百,要不,恁挣那么多钱咋花哩?你不是嫌便宜吗?我加个零中不中?这饼干我不卖三块五一斤了,卖三十五一斤中吧?这做饼干的面是从巴黎进的。”西芳“吞儿”一声笑了,一说巴黎,她知道是本县的八里庄。她花七块钱买了两斤饼干。
不是农村人不欢迎质量好的商品,而是他们没有钱买,谁不知道质量好的东西好吃,经使啊,钱在哪儿?
“这闺女,一看就不是咱这儿的人。”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
“咋不是?河西章的。”她回过身冲那男人笑笑。
“哄谁哩?看她这样,就是大城市人,老家是河西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