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一只新的木盆
我们那只已经破得不能再用
金鱼回答说
别难受,去吧,上帝保佑你
你们马上会有一只新木盆
轰轰隆隆。
我分明是坐着火车回到西安了,怎么还有火车声呢?章柿的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桃,比食堂的富强粉馒头还要大,上面的尖上有一抹艳丽的水红。他捧着这个桃,跑呀跑呀。那人的背影好像是胡爱花,可转过身来,是绳姐,十岁的,饿得下巴尖尖的绳姐。他赶紧把那只大桃送到绳姐嘴边,快挨到嘴,他又缩回来,把一层桃皮细细地剥下,再次亲亲爱爱地送到绳姐的嘴边:“姐,你吃呀,这是蜜桃,出口美国一美元一个,合十来块人民币,姐,你吃吧,吃一口你就知道人活着有多幸福。”绳姐张开红红的小嘴咬上一口,顺着嘴角往下流淌蜜汁。“好吃不好吃?”还不等她咽下,章柿急切地问。绳姐“哇”的一声哭了,瞬间变了一张苍老的脸:“柿啊柿啊,你可知我活一辈子没有人这样脸对脸问过我好吃不好吃,没有人问过我饥不饥,渴不渴,冷不冷……我十岁叫人领到南边来,卖到这家里做童养媳,天不明就起来扫院子生火做饭倒尿罐,做好饭人家吃着我去坑里洗衣裳。十冬腊月,你知道那坑里的水冷成啥样,先找个砖头把冰砸烂,手冻得流血流脓,裂的口子像小孩儿嘴。洗完衣裳回去,锅里剩点啥我就吃点啥,吃了饭刷锅喂牲口,背粮食磨面,拾柴火放牛,夜里给一家人铺床掂尿罐,啥都干,啥都不图只图不挨打只图吃个半饱,我都没敢想能吃全饱,只半饱,不饿死就中了……”
章柿睁开眼,天快亮了。身边的胡爱花已不在,她早早起来去扫另一座家属楼去了。她不愿在家闲着,说能挣一个是一个,她争着去居委会报名,在新楼里打扫卫生。
章楝的来信最近多了起来,因为津平不好好学习,迷上了电子游戏。他一开始是放学后不回家,到后来干脆不去上学。早上见他背着书包走了,到晚上不见回来,找到老师家里一问,老师说他请假了,今儿一天都没来。他变着法儿要钱,要了钱就直奔游戏厅。章楝和罗北京每天半夜在街头一家挨一家游戏厅找。找到了,津平没事人一样,再说啥,脸上也没更多表情,跟着回家,倒头就睡。
章楝和罗北京心急如焚。他今年已经高二了,从初中起就表现出比别的孩子聪明的天资,数理化考试总在班里前几名,可半年前津平对学习突然没了兴趣,他对电子游戏和写作有兴趣。初中起,他的书包里就装着一个厚本子,只用几天,那本子上就写满了。章楝偷偷地看那本子,上面写着许多惊人的句子,灵魂呀,梦幻呀,痛苦呀,晨钟暮鼓呀,长篇大论,那语言惊人地流畅自如,汹涌澎湃,怎么也不像一个十几岁少年写的。“中国的户籍制度,是世界上最野蛮、最残忍的一种制度。”章楝告诉津平,已经给他和阳平办了郑州市暂住户口,也就是蓝皮户口,这种户口一年登记一回,这样他可以和阳平参加郑州市的高考。“没有郑州户口是个现实,可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前几年你西芳姐、西莹姐在西安也没有户口,现在你西平哥还在家,注定是农民了,那又怎样呢?社会自古就有很多不公的存在,比咱们不如的人还有很多,可我们不应过多强调客观条件,要发挥主观能动性。比如你,以你的成绩,考个好大学是没问题的,可你却沉溺于电子游戏,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你如果这个状态,连个普通大学都考不上,那就是断送了自己,你就得回去当农民。”
“我不当农民,我出家当和尚。”津平果决地说。
“你何来这种思想?你这是害自己。”
“我这样麻木地活着才是害自己。”津平激动地站起来在房子里来回走,脸通红。
“好了,你情绪不对头,咱先不谈了,你休息一下,晚上你妈回来再说。”每当这样的时候,章楝的政策是先把他稳下来,让他不要那么激动。青春期心灵的动荡他也经历过,但不该是这个样子。十六岁的章津平在房子里手插口袋,来回快速地走着,章楝知道他这会儿最想的是手里有几个钱,好立即奔赴电子游戏厅。要想治住他的毛病就是不给他钱,可一想又不对,假如他急了去偷,去抢,怎么办?他和罗北京往往陷入这样的怪圈,知道不应该给他钱,可怕他手里没有钱更麻烦。
他想出去接罗北京,可他怕他一出门津平也借机跑出去。罗北京来郑州后满大街转着卖冰棍,卖泡好了装在袋子里的青豆,卖从批发市场上批回来的小东西,汤勺、小刀、抹布、掏耳勺、小夹子,啥本钱小啥风险低她卖啥,每天一点点倒腾着来来回回总共几十块钱的东西,她骑着个小号三轮车,大小巷子里穿梭。大路上有警察有市容,弄不好会把她的东西收走。夏天天最热的时候,她希望更热些,因为这样冰棍卖得快,家里没有冰箱,每天进的冰棍必须卖完;冬天天最冷的时候,她希望更冷些,因为她的小车上有棉手套,有耳套,有小暖手袋,冻得受不了的人路过她的小车,看一眼就临时决定买;晚上家家户户灯亮了的时候,她希望还有人没有赶回家,那些粗心的主妇也许会匆忙买一个勺子,一块用纱布包裹着海绵的小抹布,边买边抱怨这种抹布不结实。她嘴里说:“这回好好挑挑,给,这个好。”她心里说:五毛钱的东西,你想要它多结实呢?如果买一个用一年也用不烂,那我吃啥呢?她总是回家很晚,章楝抱怨她心眼太实,下班的人都回家了,谁还买你的东西。章楝操心,常常就跑到街上去找她,推起她的车子往家走。
发现津平不听话后,罗北京心里更矛盾了,她想早早回家去看着津平,可一回家就没钱挣了。津平上高中,阳平上初中,两个大小伙子,你总不能叫他们穿得破破烂烂地去上学吧,你总不能叫他们吃得不好营养跟不上吧。她真恨自己,她的心不知是怎么长的,津平气人气成那样,她从不舍得打他一下,下不去手,自己长这么大没有骂过人,更别说打过人,连高声说话都很少。这津平,原不是那坏孩子,他的心也很软,跟他谈家里如何不易,谈她蹬着小三轮在大街上转想多挣俩钱是如何艰难,说她不怕苦也不图别的,她愿意挣了钱给他让他花,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把钱扔到游戏厅里,累坏了身体耽误了前程。谈着谈着津平哭了,说他再也不了,说他从明天起,不,从现在起就好好学习,他将来考个好大学没问题,再不让妈去辛苦挣钱。可过不了几天他的毛病又犯了。这样的谈话一次次在章楝和罗北京把他好不容易找到领回家的夜里重复。罗北京一会儿心碎了一会儿欣慰了,一会儿充满希望一会儿又灰心绝望。她一个人推着三轮车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她看着街边一个个窗口,人家的孩子到点都回家了,都围在桌边吃饭了,吃了写作业,而我的津平,他昨天说得好好的,今天一放学就回家,他再不去游戏厅了。推着车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她先仰起头看四楼那间房子是不是亮着灯,亮着灯起码说明章楝和阳平在家,而不是两个人都出去找津平了;如果那个窗口灯是黑的,她的心立即也黑了下来,背起她的货物往四楼上的时候,脚都抬不动了。
她打开门,带着无尽的黑暗和焦虑走进去,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息在房里颤动,听到津平在抽泣。她打开灯,看到津平坐在窗前的写字台前,双手捧住头,全身颤抖着哭。她吓坏了,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他怎么了。他只是哭。问他,你爸和阳平是不是出去找你了?他还是哭。罗北京不知所措,挨着坐在他身边,搂住他的肩膀。不管怎样,他在家里,这就好,那两个人在外面找一阵就会回来的。唉,只可怜了阳平,自小不在身边,前两年才来,不像津平跟他们那么贴心,可自从津平不听话后,阳平一下子变懂事了。有一回他俩找了半夜找不到津平,回到家,阳平从走廊对面另一个房间进来,站在他俩面前,握着拳头说,他这么不听话的人,一点不知道心疼爸妈,咱不要他了,跟他分家吧,他明天回来就分,叫他一个人住一间房子,我跟你们住一间,你们少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别难过,还有我哩。他情绪激动地说完,又那样握着拳头回自己屋里。好一会儿罗北京走进他房间一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颤抖地在自己的小床上躺着。
好久,津平哭得不那么紧了。
“好孩子,跟妈说说是咋回事?”
津平张口想说,又一个抽泣像大浪一样把他的话打了回去,他就那样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俺这个老师,于老师,她,她,太好了,太好了……”说出这样简单的话,他却用了这么大的力量。罗北京明白了,几天前,章楝找了津平的班主任于老师,让她帮助教育一下津平,也许今天放学后,老师留他谈话了。谈了一场话,就把他感动成这样子,看来这孩子真的不坏,他只是管不了自己,就像西芳写信来说的一样。罗北京借此鼓励津平,听老师的,明天开始改掉坏毛病,加紧复习迎接高考。津平流着泪,“嗯嗯”地点头。
好长时间津平才平静下来,章楝和阳平也从学校回来了,知道老师跟他进行了一场长谈。在大人看来,这是一场平常的谈话,可在敏感尖锐的津平心里,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事件,他会为这场谈话写几十页的日记,也许还会写一首长诗,里面用上几十个的“啊”几十个的感叹号。罗北京和章楝对视了一下。浪子回头最为珍贵,比压根没犯错更可爱。一家人欢欣鼓舞,恨不得抱在一起庆贺。
津平好了很多,但他说,他喜欢打游戏,一下子斩断是不可能的,得有个过程,他尽量少去。另外,高三功课紧了,他最好有个自行车,这样可以节省路上的时间。章楝立即给他买了个自行车,他每天骑车上学放学,每星期去一次游戏厅,看起来挺像样子。
春天开学以后,津平去游戏厅的次数又多起来,要钱的次数也多,以复习资料为借口。终于那天于老师的电话打到章楝的技术科,说章津平两天没来学校,说是家里有事,她想问问,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家里有什么事需要高三学生去办。章楝的头“嗡”地大了。
晚上回来,章楝察言观色,见从津平脸上看不出什么,好像他一直在上学的样子。晚饭后,和罗北京正商量咋跟他开口谈,津平进来了:“我知道你们要说啥,不用商量,给你们直说吧,我不想上学,也不想高考了。”
天又塌下来了。
又是一轮接一轮的苦口婆心,问来问去,说是有人欺负他。他那天上学去,有个外校的学生截住他,要借他的自行车骑骑。那小子推开他,骑上车就走,他在后面紧紧地跟着跑,他想起自己书包里有个跳绳,边跑边把绳子掏出来,一头绑在车后座,一头绑在自己腰上,他想,这样我就和我的车子不分开,你骑到哪儿我就跑到哪儿。他跟着那小子跑啊跑,离自己的学校越来越远,那小子可能快迟到了,骑得飞快,他也跑得飞快。他不知道累,他只想跟自己的车子在一起。跑到一个他从没去过的街道,是一个出了名的烂学校。那小子跳下来,赞许地拍拍他的肩:“好样的,明天还在老地方等我,明天若不见你,小心点。”第二天,他从家里出来,骑车向着另一个方向,上课时间到了,他还在街头骑着自行车跑啊跑啊,他想,现在那家伙再也找不到我了,因为我迷失在城市里,连我自己都不知我在哪儿。一直骑到街上游戏厅开门,他钻了进去。
“上大学没用。爸,你上了大学又能怎样,我们还是过这样的日子。我只想做一个不受欺负的人。我看清了,这世上恶人坏蛋是快乐的,好人是受罪的。”
“那你先说说,你能做坏人吗?做得了吗?你除了在家惹我们生气,你还能干啥?你敢出去抢人、打人吗?从小你看到杀鸡都会躲一边哭。”
他不吭声,好半天说:“反正我不想上学,你们总说考大学考大学,考不上怎么办?我不还得回家当农民或者在城市里当无业游民,还不如从现在我就开始游逛。”
他们一遍遍说没用,又去找于老师。于老师找了津平谈了后,也并不像头一回那么起作用。再说很快就要高考了,班里有那么多学生需要管,他们这是重点高中,升学率是最重要的问题。
接到章楝的信,章柿火速赶往郑州,想着他这个大伯的话看他是否能听。无非又是坐在一起说呀说呀,从祖爷爷说到爷爷奶奶,说到眼前的父母,多么不易,如何一分钱舍不得花,攒下来给你,我们不图花你一分钱,也不图你给咱章家做什么,只图你有个美好的未来,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能考不上大学呢?一定能的,只需你把这最后两个月利用起来,不要游逛,不要迷恋游戏,到考场上去拼一拼,试一试。痛说家史,展望未来,章柿和章楝在给孩子谈心这方面是一把好手,说到哪儿奉陪到哪儿。想想人的一生操不完的心,先是吃饭问题,生计问题,户口问题,再是孩子的学习,情感,工作,未来。哄着,劝着,耐下性子来,一点一点地说呀说呀,如果把这些话汇聚起来,能灌满一条大河。
津平开始哭,他每回在大人讲着的时候就哭,有时候号啕大哭有时候“呜呜呜”地哭,他恨自己咋就不争气。他最后擦干眼泪给章柿说:“大伯你放心回西安吧,我从明天起好好上学,我不该叫你跑这么远来为我操心。”
章津平是被家长和老师哄进考场的。
他高考完就回老家看望奶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