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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鄞周泉诗已载入前《诗话》,顷又奇示其近作。《咏雪用尖叉韵》中云:“风掣红旗翻不得,冷衙门外自交叉。”“冷”字贴旗说,细玩自有味。又云:“通衢人似乱盘鸦,盈耳雷声记里车。”自注:“电车按站卖票,亦可称为记里车。”又云:“惊鸿踏向瑶台路,新样弓鞋步步尖。”善能描写时代形形色色,与泛咏雪者不同。他云:“九天咳唾霏霏玉,五夜歌吟昔昔盐”、“谁云天上乖龙甲,此是人间免税盐”、“湿云破败惊奇句,散发棕榈张夜叉”,运用《五代史》及唐王、清赵翼诗意,皆见典雅。《次韵果园元旦》一起云:“履端筮《易》得咸临,却为书红一试吟。”熟韵生押,语羞雷同,能见用心。

泉同乡诗人王秋坨(玄冰)寄其自选《秋姹诗剩》一小册来,始自丁丑,迄戊子,乃三十六岁后作。其自序谓“少耽吟咏,年十六始学作五、七言诗。嗜之既笃,至以诗废学。丁卯后,足迹不越邦域,生涯安定,衣食粗足,心无旁骛,益肆力於诗”云云。秋姹师事慈溪洪佛矢(允祥),诗盖近赵紫芝、翁灵舒一派,佳什固多,顾时杂一二粗犷语,亦瑾瑜之瑕也。兹钞其幽闲峭蓓者。《春院》云:“舂院沈沈夜色阑,阶前小立有余闲。竹光烟搅明虚幌,花影风扶上假山。梦似筝弦偏易断,诗如庭草不常删。轻云暖护溶溶月,照我愁边黯悴颜。”原句“明”为“冲”,嫌太力,偶“上”失轻重,易之。《招凉》云:“竹榻招凉设,松轩面月开。侑吟疏雨润,闹梦乱蛩哀。”《山居杂诗,在鄞西林村作》云:“粼粼白石映澄潭,涧道云深锁翠岚。众绿中间黄一颗,乱山如茧裹茆庵。”“洞口冥迷碧草萋,幽禽迎客尽情啼。阴崖日冷岚光薄,山果无声堕小溪。”“云意懒如人乍起,鸟声欢似客初还。千林落叶都归涧,百道飞泉竞下山。”“意影幢幢纳树阴,空庭画静下幽禽。疎钟徐与白云堕,落叶不知流水深。”“磴道盘纡历几重,搴衣仄径陟西峰。两行修竹扶人上,何异随身有短筇。”浙中山家生计,竹为大宗,竹身都漆书岭主户名。余昔游天目,所过诸岭,丛篁蔽亏,攀援下上。读此诗,情景宛然。秋坨好参倚语禅缘情之作,颇似义山,殆深於情者乎?如云:“啼红枕角看偏艳,唾碧襟痕久更鲜”、“梦里依然花解语,枕边微觉泪成冰”、“愿为明镜收花影,昨梦银屏现蝶身”、“香萦绿蜡何心剪,泪沁红棉有梦知”、“欲使惮心着余绮,彩丝绣个小蒲团”、“花影如人追不转,随风飞去落谁家”、“闲情赋后风怀淡,人到中年节到秋”、“我比渊材多一恨,不逢绝色是虚生”。律句可入主客图者,“酒悔愁中醉,花怜病后看”(《抽身》)、“暗荷沈沼气,疏柳织灯痕”(《游上海复兴公园》)、“酒酸微渍泪,梦远已无春”(《小极》)、“梦非诗可续,思与月俱沈”(《爱律》)、“赌水夕阳凉似月,遮楼山影淡於云”(《冬日幽居》)、“夜雨做成秋意思,暮云消损月精神”(《愁遣》)、“思穷自塞聪明窍,梦好空升福爱天”(《独夜》)、“小阁点茶娱独夜,虚廊行饭遣萧晨”(《偶述》)、“山如好女能浓笑,天做人情弄淡晴”、“水阁帘摇丁字水,芳洲花弄午时妍”(《湖上》)、“阴阴月气浮凉吹,楚楚灯痕媚晚卮”(《爱惜》)、“家居屏事闲如客,夜话无人默对妻”(《逭暑》)、“写渠倩影宜冰照,乱我乡愁伴雪飞”、“一枝奇去春能语,半树埋来雪亦香”(《咏梅》)。尝与周采泉唱和“欢难”韵至数十叠,旁观敛手。近掌教甬上,而诗筒走大江南北无虚日。其《题自选秋坨稿》云:“尽删少作归清正,不着腴辞爱率真。毁誉何干人好忌,讽吟能辨味酸辛。”可以见其雅尚。“毁誉”一联,尤获我心。其哲嗣孟显亦能诗,尝远游婆罗洲。

秋坨又有《湖上杂诗》云:“湖似美人通体媚,山怜骚客到时迟。平章烟月余陈迹,检点风花入小诗。”“叶叶风荷泻露圆,依依水荇刮清涟。疏灯隔柳疑藏月,小榭凌波似坐船。”“简简诗囊浅浅杯,生涯寒素称疏才。湖船食饮无珍品,只袖瓜犀杏酪来。”“五月榴巾炫芰裳,个中风味爱清凉。湖心藕粉糖霜洁,龙井茶旗雀舌香。”“迎凉喜有晚来风,竹榭花廊面面通。爱煞木公奇丽句,残阳点叶作秋红。”自注:“冯君木先生有‘积水弥天带江色,残阳点叶作秋红’一联。似此等好句,不如集中复有几许?”“榆钱稠叠荷钱小,柳榭苔砖旖旎阴。他日重游须是夜,要看秋月点湖心。”诸绝句清丽而不流宕,多胜《随园诗话》中杨次也作。

近日浙东人士,多喜为清微幽远之作。柴志香,亦鄞县人,卜居沪,自署大龟居士。有《秋夜观豆花,寄怀谦斋》云:“布置庭园一角方,豆棚经暑入秋凉。紫茎渐欲迎霜老,绿荚偏能带露香。”“怪石嶙峋捆竹斜,清阴贴地薄如纱。新秋做冷风先竖,乘月还来看豆花。”“镇日柴门懒不开,醉余独自踏苍苔。谁能领略荒园趣,花下秋萤自去来。”“疏星点点澹银河,为问幽怀近若何。我欲寻君话闲趣,豆花零落已无多。”《秋园夜步》云:“独步秋园夜,纤云卷碧空。松多还受月,柳瘦不牵风。人意清如许,天光澹与同。漏深忘归去,霜气满楼东。”

丹阳荆梦蝶,工诗。没后,武进章百熙谋代印其遗著。抗战后,章无音信,恐其诗稿亦散失矣。近由谢半农钞得其《咏蚕》三绝句,不啻吉光之片羽,云:“丝抽乙乙吐文章,尽有聪明比蕙娘。费尽锦心成底事,为他人作嫁衣裳。”“微躯自缚果何为,意太缠绵计太痴。垂死情丝终不断,他生依旧化蛾眉。”“人世恩仇总不平,负他衣被若为情。可怜功茧同功狗,一例难逃鼎烹。”殊耐寻绎。三十年前,有荆梧栖者,名凤冈,住丹阳皂塘镇,与余诗简往还颇久。梦蝶与梧栖同族与否、名辈先后,皆不得而知。

自桐城姚氏创为“学问之道,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偏废”之说,湘乡曾氏首先服膺。其后,南皮张文襄益畅其旨,曰:“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入词章者,其词章有用。”於是同光文字,兼重训诂。姚曾二家,自是前人教后人读书为学之道。时南汇丁时水(宜福)颇以词章名,与我邑俞稷卿(廷扬)、金鳗虹(玉)、庄侠君(世骥)齐称,而张啸山(文虎)目为无本之学,余《诗话》载其说。啸山精小学,宜为是言。而周浦姚君养怡以此见诘,余乃以此意复之。

《诗话》又载有啸山赠姚吉仙女士一诗,顾不能道其详。养怡曰:“余曾祖姑也。为啸山诗弟子,嫁时水为继室。”因奇其所辑《周浦南荫堂姚氏丛刊》一巨帙,中有女士《吟红馆》、《双声阁》、《古井居遣诗》三种,约二百余首。姚氏,周浦名族。女士姊妹六人:蕊仙、兑仙、吉仙、佩仙、素仙、忆仙,皆能诗,而吉仙名最著。吉仙为室女时,绛帐课徒,恒为人书楹帖扇叶,得润以奉其母。兼善画花卉,然自矜贵,人不易得。嫁时年三十三矣。又六年而寡,仍为女师。时值丧乱,故其诗芬芳悱恻,幽贞独抱。《秋蝉》云:“砌蛩谁和汝,高柳一蝉鸣。傲世原无意,忧时自有情。噪余残暑退,听罢晚凉生。共此孤怀洁,商声更觉清。”《暮春即事》云:“番风吹遍尚清和,可惜芳菲客里过。满树绿阴深院静,闲愁如海落花多。”《杂感》云:“病到秋来一半眠,怕寒呼婢替装棉。莫嗤人比黄花瘦,领略西风已卅年。”律句云:“一帘花影棋枰静,半榻松风枕簟秋。”皆佳。卒年六十一。

忆仙名其慎,上海李梯云徵君邦黻继室,有《六宜楼吟草》。诗清婉,略与吉仙相埒。《饯春》云:“水精帘卷绿阴肥,小白长红历乱飞。百五韶光容易过,一盘樱笋饯春归。”《春柳》云:“似我经春腰瘦损,为谁作意态翩斜。”亦录自《姚氏丛刊》。此书乃养怡网罗其先代著述,附以闺秀,共四十余种,为一编印行之。阐发幽潜,其苦心孤诣,亦复难能可贵。

崇明女诗人施学诗(淑仪),辑有《清代闺阎诗人徵暑》一书,采掇宏富。其师汉寿易实甫(顺鼎)为之序。尝蒙以见贶,倭乱失之,屡从人求索,不可得。去岁,其邑人朱贯微先生诵韩另奇女士遗著《湘痕吟草》、《冰魂集》各一册,诗可四百余篇。女士父稚桐,清末宦游湘中。夫蔡南平,日本留学生,早卒。女士为女校教师甚久,既寡,又遭丧乱,怆怀家国,时为漆室倚柱之吟、木兰从军之咏。兹录其高朗秀杰者。《龙井归途谒于忠肃公祠墓》云:“南北双峰一望收,湖云祠树两悠悠。新宫赫奕英魂在,断碣荒凉正气留。社稷功高君返国,圣明炀蔽事多秋。那堪凭吊斜阳里,暮霭苍苍不尽愁。”《苏堤》云:“苏公遗迹至今传,位置天成本自然。闲向锁澜桥畔望,绿波如画柳如烟。”《即景》云:“修竹排墙笋正肥,一帘细雨又霏微。枕边书卷纵横满,卧看新巢燕子飞。”《仲夏即景》云:“槐花落尽绿阴繁,梅子圆时静闭门。双燕不来帘半卷,孤灯暮雨又黄昏。”《次韵秋白见怀之作》云:“满幅琳琅系我思,茂漪才笔左芬辞。谢庭咏到因风句,政是天寒欲雪时。”《丁未赴湘省亲,夜泊洞庭感赋》云:“萧萧落叶漾清波,重过湘江唤奈何。极目天南秋色远,枫青月白吊湘娥。”《咏月夜秋海棠》云:“知是诗魂与月魂,秋红楚楚怨黄昏。美人梦醒瑶阶冷,自抱寒香泪痕。”以上二绝,乃悼亡后作,故幽咽如此。《西施》云:“千里江山供一笑,苏台人去有谁颦。”言女色徒能祸国吴沼,而鸱夷一舸,甯复哀之!“颦”字如此运用便新,便有议论。《月夜》云:“细读道书忘夜永,一天凉露湿松花。”若云他花,便非读道书,差不得一字。《病后》云:“柳花似雪东风紧,兜上千愁万恨来。”着一“兜”字,移贴他花不得。律句佳者,“明月有情随我转,青山依旧送人行”(《夜泊街阳》)、“疏帘暮雨春将去,病枕昏灯夜不眠”(《风雨感怀》)、“客思偏生明月夜,吟魂常绕海天秋”(《寄南平东京》)、“千里思亲残梦远,一身多病早秋知”(《枕上口占》)、“一林风冷虫声急,四野天高夜气清”(《南翔中秋》)、“借酒偶为消俗虑,爱诗翻悔费深思”(《四月初八夜枕上》)、“事当百岁终归尽,胸有千秋不算痴”(《家庭杂感》)、“千里客归桃叶渡,一双人语木兰舟”(《四十自述》)、“枕上梦回惟有泪,天涯神契但凭诗”(《寄颖楣颖湘,兼示仲青》)、“十顶蜡残名士屐,一生吊尽美人魂”(《次韵答易哭庵先生》)。《赠夏蕉饮年伯》(《曰践》)云:“闲鸥浩荡隐松滨,衡泌栖迟近十春。”又云:“烟云供养饶清兴,缃素编摹发古香。”自注:“先生宿擅书名,尤精铁线篆。淑仪素蒙垂青,不啻犹子视之”云云。《冰魂集》,易君左序之,云:“我父以一代诗人而无女弟子,有之,学诗一人而已。”集中附哭庵赠诗云:“梅酸语谶莫重论,天地常留一卷存。得句似闻孤鹤唳,选诗尽返万花魂。”“罗兰侠女同肝胆,湘竹灵妃共泪痕。巾帼河汾兼屈宋,骚坛讲席两称尊。”“新篇风格试评论,仲则渊如与稚存。字字秋弹斑竹泪,时时春返玉梅魂。”“滴来姑射冰为质,剪取吴淞雪有痕。欲向闺檐谈庾鲍,何时相对一开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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