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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余生不辰,命途多舛,奇胎坠地,即带愁来,绣阁生涯,强半消磨于茶铛药灶中。迄慈母见背,家境凄凉,余之身世益无聊赖。今忽忽十有一龄矣,疾病忧愁,咸逐年华而俱长,荏弱之身,那堪禁受,恐不久将与世长辞。夫红颜薄命,千古同然,余何人斯,能逃此劫!惟念一生所遭,恒多不幸,若就此赍恨永逝,不甚可悲?尝见古之闺阁名媛,于忧伤无告时,恒寄情纸笔,传之后世,虽其身已死,而其名长留,后人见其墨迹泪痕,莫不为之临风追吊。余不材,窃欲效之。然素性疏懒,旋作旋辍。今者遽与吾可爱家庭别矣,此后忧患烦恼之袭余也,必较前益甚。乃不得不奋余弱腕,以完余素志,苟遇可记之事,余必记之。今后余之寿命有几何,余之笔记亦有几何。惟余每一拈管,即觉愁丝一缕,紧绕余之笔端,恐所记亦只有一副血泪图耳。后之读余文者,其亦为余临风追吊否耶?余不知也。

夕阳西下,倦鸟投林,长堤衰柳千树,受斜日余光,惨如红血,秋风吹之,叶簌簌堕。(《红楼梦》,人人爱读之书也。而读《红楼梦》者,未有不爱惜林黛玉,盖黛玉实为书中第一可怜人也。尝思若汇黛玉一生事迹,使另成一书,宁非快事。)江上帆樯如林,乘风而驰,欸乃之声,与芦岸渔歌争相应和。此余离家赴京时也。时余方伫立江干,树影扶疏,罨衣袂作冰兰之纹。余父默立余旁,一双枯瞳,欲泪不泪。余知老人心伤矣,心中酸楚,几失声而哭,然犹力自遏制,盖恐余哭愈增余父之痛。余自襁褓以至于今,本未尝一日离余父,阶前斗草,篱下莳花,余父恒引为笑乐。不谓,未为反哺之乌,遽作离巢之燕,此后承欢菽水,更有何人耶?矧余父年已老,尚无子嗣,而环顾族中支庶,亦不甚盛,即有之,亦非亲支嫡派,余远去,余父对景凄凉,必愈增宗嗣之感。余尝思造物生人,与其禄者必靳其福。即以余父论,官至御史,且承勋爵之后,贵显可谓至矣。然伯道无儿,庭闱岑寂,岂非人生一大缺憾哉?余父夙好读书,终月尘首伏案,不以为苦。年二十而娶余母。余母性情温和,与余父情好极笃,于归六年始生余。余生而多病,计一岁中为二竖所虐之日,可得半数。三龄时,曾遇一疯僧,谓余非皈依佛门,终必无幸。不经之谈,余父固未之信,然余余自此乃益形孱弱。其时余母复获一子,顾未三岁即殇,因是余父母爱余益笃,直不啻擎珠掌上。余秉性颇不愚钝,虽年仅数龄,而知识已开,几欲举世间千愁万恨,一一贮之余心。积恨既多,欢情日减,璇闺无事,只有锁其纤嫩双眉,临风长叹而已。余父见余萧索之状,尝引为忧,语余母曰:“此女过慧,非福也。”因延师教余读,意欲借诗书以陶余性,不谓余既读书,思虑之萦扰余心,乃较前益甚。未几,余母又弃余长逝矣,时余才六龄耳。以六龄之幼女,忽丧其亲,天下伤心事,孰过于此?忆余母病危时,握余手而言曰:“吾儿,吾去矣。吾一生所出,仅馀汝一人,余死,他无所恋,最痛者汝耳。愿善事阿父,勿念我也。”言已而逝。嗟夫!此言一入余耳,乃令余终身不忘,即今思之,犹如昨日事。(林黛玉感叹之余,历历写出,不着痕迹,不露破绽,聪明自高人一等。而其文字之哀感动人,又为时人所不及。)然而墓木己拱,衰草萋迷,七里山塘,但有断坟三尺,存于斜阳夕照中而已,宁不痛哉!余父自余母没后,抑郁寡欢,既伤伉俪,复悯孤雏,长日但埋首书卷间,以求万一之排遣。及入宦途,案牍劳形,益乏兴趣,得间,惟携余徘徊于残月晓风中,父女相依,至无聊赖。忽忽至今,已度五个萧晨矣,而余遂亭亭如成人。余年既长,一切忧患亦追踪而至。质言之,余自堕地至今,与余周旋者,惟有“疾病忧愁”四字耳。迩年来,尤有一事令余厌恶,凡见余者,莫不喷喷称赞,谓余容华绝代,直为世界第一之美人。尝有一次,余闲行市上,环余舆而行者数十人,几欲将古今所有美人之名,一一加诸余身,实则余揽镜自视,亦不过平常耳。且人生而为女子已属不幸,再益以颜色,尤为不幸中之不幸。余又何贵有此容华哉!……方余作此遐想时,斜阳已匿山背,隔岸炊烟四起,微风吹之,散为暮霭。回顾余父,双袖龙钟,偷挥老泪,惨然语余曰:“吾儿,汝此行吾心颇慰,外祖母老益慈祥,爱汝必如汝母。惟汝病量日增,吾不能亲为汝疗治,不无耿耿耳。”余闻语,心益酸,哽咽应曰:“儿去,当自为调护,以释父忧。然父迩亦衰颓,此后晨昏定省,更有谁乎?儿身栖异地,梦绕家山,千祈保重。”余父曰:“儿毋忧,苟南中有便,当时以书来。尤有一言告汝,贾府人多而事杂,务谨慎自爱,处处留心,勿令人轻视汝也。”言次,舟子频促登舟,余父乃扶余下舱,且行且揾其泪。余欲觅一语以慰余父,而方寸已乱,竟不可得。良久,始含泪曰:“父,儿去矣。待到明年此日,当遄归视父也。”余父微颔其首,搴衣登岸,回顾余曰:“到京后,务以书告我也。”余敬应曰:“诺。”诺字一出,余泪如雨下,一回首间,杳杳家门,已没入苍茫暮色中矣。

余赴京,实余外祖母所召。外祖母系出金陵史家而归于贾氏,即世所称史太君是也。贾氏为金陵巨族,钟鸣鼎食,赫赫有声势,凡过石头城下者,莫不知有贾府焉。其祖先均贵显,至宁、荣二公,分为两支。宁公死后,其子代化袭官,生两子:长名敷,已天;次名敬,好修,不理家务,生子名珍,孙名蓉,即今居宁府者是也。荣公死后,子代善袭官。代善,余外祖父也,已早逝,生有二子:长名赦,即余大舅父;次名政,即余二舅父。大舅父为人平静中和,现袭官家居。生子名琏,年已冠,小有才,现襄理荣府家政。二舅父方直端正,酷好读书,朝廷因爱其才,特赐以主事之职,今已升至员外郎。早年获一子,名珠,年未二十而卒。次生女,名元春,因贤孝才德,已选入宫中。越年又生一子,一落胞胎,口中即衔彩玉一枚,并镌有字迹,因是取名宝玉,聪明灵慧,俊秀温柔,惟不喜读书,但喜与姊妹行厮混,故二舅父不甚爱惜,而外祖母则视若性命,今闻已十余龄矣。余父尝告余,谓此子诞生,实至奇特,其为龙为蛇,全视贾府气运何如。若能改其旧性,承阿父诗书之业,或犹可为顶天立地男子,否则,不过酒色之徒耳。不独余父持论如是,凡闻此事者,亦莫不云云如是。若以我思之,其人既衔玉而生,必秉有天地清明灵秀之气,收局或不至趋于恶劣。然此亦不过余揣度之词,必俟亲见其人乃能定之耳。(宝玉尚未见,即不欲随众人妄下贬词,此所谓宿孽。)

余在舟中,至为闷寂。与余同行者,为余师贾雨村先生。先生湖州人,文章经济,冠绝一时。初亦甚贫窭,继得亲友扶助,得官某县知县,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易招尤怨,未一年,被参革职,仍旧担风袖月,作个游人。某年至扬州,余父闻其名,特聘为余师,谆谆教诲,至为尽力。余今日得握笔作此笔记,亦实食先生之赐也。此次因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遂要求余父,转央余舅氏。余父感其教女之恩,允之,故使附余舟而行。此后,余深入侯门,彼浮沉宦海,师生之谊,至此乃断,余心伤矣。

舟行可月余,沿路荒洲,芦荻盈于两岸,秋风撼之,萋萋作响。每于夕阳西下时,但见水鸥队队,逐斜日而飞。入夜,则闻鹤唳长空,猿啼山谷,一种凄凉之象,使人愈增思家之戚。余自出世至今,本未尝一日离余家,方余幼时,余母褓抱提携,殆如形影相随,不可须臾离。及余入校,苟一刻不见,亦必使人问之。满谓母女相依,将可生生世世,孰料余母竟先余而逝,又孰料余母逝后,弱质零丁,犹须奔此千里长途耶!夫天下最可怜者,莫过于无母之孤儿;若以无母孤儿,而寄食他人宇下,尤为至惨之事。余一身乃兼而有之,则余之可怜,直可冠绝千古。余此行本非余心愿,特以外祖母之命,情不可却。且余父年已半百,再无继室之意,余又多病,年纪尚小,上既无亲母教养,下复无姊妹扶持,此去依傍外祖母暨诸舅氏姊妹,或可少减余父内顾之忧。然而家园大好,遽而长离,惜别之情,何时可释。故余舟进一尺,余之痛苦即加增一度,所谓心随流水又回头也。

与余同舟者,尚有仆妇数人,皆贾府所遣以侍余者。实则彼等食用,较余尤为奢靡。往昔余母尝告余,谓贾府奢华为近世少有,余颇不信。今观此三等仆妇尚且如此,等而上之,更何待问,余此去又堕入绮罗丛中矣。余甚不解,官宦之家,何苦必以奢华相竞尚?若以余思之,则以俭朴为佳,否则,子孙咸习于纨绔,一旦失势,未有能保其旧业者,此富贵之后所以易于式微也。虽然,此余一人之见也,又乌足以语他人哉!

舟既抵京,余师先持刺往谒余舅。余舅闻余至,即命肩舆迎余,余惘然乘之往。沿途街市繁华,人烟稠密,首都气象,毕竟不同。既而至一巨宅前,雕楹玉磶,绣栭云楣,门首悬“敕造宁国府”五字,始知此乃外祖长房也。过此往西,又见与此相似一宅,文囗〈鎞,木代金〉镂槛,青琐丹墀,翚飞鸟革,霞蔚云蒸,则“荣国府”是也。门列三间,石狮矗立。华冠美服,列而坐者十余人。余侪均由偏西角门而进,走约一箭远,另易衣帽周全小厮数人,肩舆而入。至一垂花门前,小厮均退去,佣媪争前掀帘,扶余下轿。既入垂花门,见有穿堂一间,中置大理石屏风一,转过屏风,则有三间厅房,厅后即为正房大院。正面上房五间,峻宇雕墙,丹楹刻桷,构造极为华丽,两旁穿山游廓,中悬鹦鹉、画眉等鸟雀。阶前环坐丫头数人,见余至,群起笑曰:“适老太太犹念,不图竟至也。”余此时寸心志忑,至为不宁,思贾府人多如此,余又为蓦生之人,谁为长辈,谁又次之,余皆不之知,万一称呼有误,宁不为他人讪笑。思时,已闻人呼:“林姑娘至矣。”余既入室,见两人扶一鬓发如银老母出,余知此必外祖母矣。方欲下拜,已被外祖母抱入怀中,号啕大哭,余亦不禁泪落如绠,即室中侍立之人,亦无不泣下。良久,始被他人劝住。外祖母乃指一人告余曰:“此汝邢大舅母也”。年可五旬,貌甚忠厚。又指一人曰:“此汝王二舅母也”。年约四十余,于忠厚之中又略露精明。又指一人曰:“此汝先珠大哥媳妇珠大嫂。”端庄凝丽,毫无轻薄态。余均一一见礼。少刻又见丫鬟、奶妈拥三女郎至。其一名迎春,大舅父姨娘所出也,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其次名探春,余二舅父庶出也,削肩细腰,修眉俊眼,亭亭玉立,顾盼神飞。其三名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则宁府敬舅之女,珍兄之妹也。相见既毕,各叙寒暄。外祖母复询余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如何送死发丧,余均含泪告之。外祖母曰:“余一生所出,最爱者惟有汝母,不图今竟先我而逝,南北相睽,不能一面,余欲不痛,又焉可得?”言已,复握余手而哭。此时,众人见余身体孱弱,即知余必常病,因问余服何药,如何不速治愈。余叹曰:“吾向来如是,自能进食时,即与汤药为缘,迄今不知经多少名医,迄未见效。忆余三岁时,曾来一疯僧,谓吾病欲愈,非自今以后,不闻哭声、不亲外戚不可。当时闻其言者,均未留意,而余病遂亦无已时。今日所服者,乃为人参养荣丸。”外祖母曰:“佳,此间正配丸药,嘱彼等多制一料可矣。”语次,忽闻后院中笑曰:“我来迟矣,不曾迎接远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凤姐之为人可知矣。)余闻语一愕,思室中人均敛声屏气,此为谁,乃放诞若是。方昂首间,已见媳妇等拥一丽人至,年可二十余,彩绣辉煌,恍若仙子。漆黑之发,绾作八宝攒珠髻,戴以珠钗,光辉灿然。蝤蛴之颈,围以赤金盘螭缨络圈。衣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罩以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绉裙。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丹唇微绽,两颊之上,尤时时现为浅笑。至其双眸,则非吾笔所形容,方其深思时,其黑如漆;及其笑时,则又如秋水微波,使人心醉。余猝不知为谁,但立起迎之。(凤姐之妆饰、人品,细细描画,其风流能干,活跃纸上。)外祖母笑曰:“汝不识彼乎?彼乃吾家有名泼辣货,尔但呼以凤辣子可矣。”语出,众均失笑。余茫然不解所谓。众姊妹曰:“此琏二嫂也。”余始恍然乃琏二哥之妻,即二舅母之内侄女,幼时充男儿教养,学名王熙凤,为人敏干多才,现方襄理家政。既见余,即凝其剪水双眸向余审视,笑曰:“天下竟有此等标致人物,吾今日始见矣!矧其通声气派,竟不似老祖宗外孙女,乃似嫡亲孙女,诚无怪老祖宗日悬念不置也。”言已,又携余手,询余已几岁,上学否,在此不必忆家,任需何物但告我,仆妇如有不周处,亦须明言。余笑谢之。时丫鬟已以茶果进,凤姐一一周旋,复遣人收拾余之行李,安置同来仆媪,一若荣府诸事须其一肩承担者,为状亦云劳矣。

茶毕,大舅母携余往见舅父。既出穿堂,至垂花门次,则有油碧之车候于道左。吾侪乘之出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入一黑油大门内,至仪门前,大舅母携余下车,进入院中,余知此处必荣府花园划分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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