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挽一挽鬓边的珠花，神态悠然，云淡风轻地道：“若是说这个人，我倒是知道一二，听说他自进了监狱，便成天悲风伤月，一蹶不振，浑浑噩噩地混日子罢了，据我瞧，即便将来他出来了，也难有什么作为。之前老太太、二太太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现在想一想，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凤姐儿怔了一下，唇边吐出一抹悠长叹息，低低道：“如此说来，他这个人，的确没有什么希望了。”
见她脸上带着感伤之意，黛玉便笑了一笑，摇头道：“罢了，我们姐妹好不容易才聚一次，还是不提这些烦心事，不如说说姐姐吧。”
凤姐儿吃了一惊，直直凝视着黛玉，疑惑地道：“我能怎么样，林妹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黛玉回望着她，恬然道：“姐姐是聪明人，如何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说，姐姐与贾家的干系，已经洗清了，自身也还年轻，该提早为自己打算才是，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惜春抿唇一笑，接着道：“林姐姐说这些话，并非心血来潮，因为，在我们来之前，南安王妃告诉我们，有一位名唤秦景川的男子，对姐姐很是倾慕，有意娶为正室。依照我说，这人很不错，是难得的至诚君子，凤姐姐不妨考虑一下。”
凤姐儿怔了片刻，一时又是惊奇又是羞涩，脸上慢慢泛起一抹红霞，竟说不出话来。
黛玉打量着她的神情，眉目含笑，附和道：“我知道，贾琏的事情，让姐姐很伤心，但是，那些都过去了，不必再放在心上。之前姐姐无法选择，如今既然一切归于平静，姐姐很该追求自己的幸福才是。”
凤姐儿低下眼帘，默了良久，语带哀婉之意：“两位妹妹的心意，我明白了，也很感激两位一心为我着想，这位秦大爷，我与他也有过几面之缘，明白他的确是一个好人，只是，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实在不愿再谈婚嫁之事，更不愿耽搁秦大爷，还请两位妹妹代为婉拒了罢。”
抬起头来，唇边溢出一抹幽叹，声音低微却坚决：“我知道，两位妹妹是识文断字之人，口才非一般人可比，但是，这件事情，我已经拿定主意，绝不会变更，倘若两位还有别的话，也不必再说。”
听得她断然拒绝，黛玉、惜春互看一眼，不由很是失望，但见凤姐儿执意不肯答允，便有些无可奈何，只得不再劝说，大家又闲话一阵，便各自散了。
当下黛玉、惜春带着丫鬟，沿原路返回南王妃所在的上房，黛玉将凤姐儿的打算说了一遍，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惋惜，最后叹道：“我明白，秦公子是一片真心，嫂子是一番热心，让我很是感动，只是，以前的事情，让凤姐姐难以忘怀，没有法子轻易接受另一段感情。”
南王妃听了，不免有些失望，然而也不能说什么，只道：“罢了，这是凤姑娘的终生，既然她不同意，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景川多年未续娶，只是盼着能寻一个合心意的女子，如今看到中意的，却无法成缘，想来必定会很伤心。”
黛玉思量须臾，心念一转，便道：“既然嫂子觉得他会难过，不如将凤姐姐的答复亲自告诉他，顺便安慰几句，另外，我也想看一看他的态度，判断事情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
南安王妃素来极钦佩她的见识，听了这话，自然不肯反对，颔首道：“既是这样，我即刻命人传讯，再请他过来一趟。”言罢，便立刻对侍候在侧的丫鬟下令，命之依言而行。
黛玉轻轻颔首，携着惜春的手，重新退到屏风后，南安王妃挥退其他侍女，以免被人干扰。
一时秦景川踏步进来，行礼如仪，南安王妃也并不说闲话，叹息一声，直截了当地将凤姐儿的心意说了。
秦景川闻言，不由脸色剧变，惊讶、失望、慨叹等各样情绪，都在一瞬间涌现出来，过了好半天，才慢慢低头，黯然道：“我没想过她会拒绝。”
南安王妃见状，凝眉长叹一声，方低低劝慰道：“我明白，这件事情让你很难受，只是，凤姑娘之前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如今这种态度，也情有可原，你不能怪她。”
秦景川垂首良久，才徐徐道：“王妃放心，这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我绝不会怪她，只是，既然她已经断然拒绝，想来我再没有什么希望了。”言语之际，眸中的明光渐渐暗淡下来，仿佛蜡烛燃到了尽头一般，一副失望透顶、不胜唏嘘的模样。
南安王妃听了，不由心生慨叹，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秦景川勉强定下心神，低声道：“无论如何，还是多谢王妃费心，既然事情已定，我先告辞了。”说着，便向南安王妃行了一礼，转身欲走。
蓦然耳际传来女子的声音，清婉而从容：“且慢。”
秦景川不由一怔，止住脚步，回身四下一望，这才发现屏风后有人盈盈而立，一时心中疑惑，却又不好冒然开口。
开口制止之人，却是黛玉。
在惜春、南安王妃茫然不解的神情下，黛玉容色沉静，声音宁和：“之前我以为，秦公子是与众不同的，却没有想到，不过如此而已。”
秦景川更是吃惊，长眉一轩，踌躇半日，疑惑道：“请恕在下冒昧问一声，不知说话之人到底是谁？”
“这个你不必知道，”黛玉轻挑秀气的罥烟眉，云淡风轻地道，“我只想告诉你，之前我听到你说自己对凤姐姐一片衷肠，很是感动，可是，现在见了你的态度，我觉得很失望。凤姐姐不过是为过去所累，才无法重新开始，这个缘故，想来你也是明白的。可是，你不但没有半句感伤之言，还脱口说要放弃，未免也忒草率了。我真的很怀疑，一遇上困难，便要舍弃的你，对凤姐姐到底有多少真情。”
其时，她娓娓道来，声音是一如往昔的吴侬软语，娇甜如玉，却带着一抹谴责和气恼，让人为之感喟。
秦景川呆滞半日，眉宇间便浮现出一缕淡淡的愧色，缓缓垂下头，说不出话来。
见了他的神情，黛玉静默须臾，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慢慢缓和下来：“我明白，被人拒绝是很难受的事情，可是，这并不是代表，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也不是再没有翻身的机会。凤姐姐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无法轻易相信世间的情意，更不敢能奢望重新拥有幸福。在这样的时刻，倘若心中真的有她，非她不可，便应该走到她身边，告诉她，无论有怎么样的过去，人始终都要向前看的。否则，若是困在往昔的伤痛中，便看不见新的幸福，那么，失去的，不止是现在，还有未来的好几十年。凤姐姐心头，凝了一层薄冰，倘若真心在乎她，便该用一颗真心，来溶化那片寒冷，用实际的行动，来将她的心结解开。这样，才称得上是一往情深，不负情之一字。退一步说，即便到了最后，她依旧不肯回心转意，那么，总算还是努力过，付出过，证明过自己的感情，如此，比起现在的轻言放弃，似乎要好很多。这是我的心里话，如今我一字不漏地说出来了，不知秦公子是怎么看待的？”
语落，震惊一室之人。
听了这番与众不同的言论，南安王妃出了半日神，眉目舒展开来，侧首看向屏风处，颔首道：“无论何时，妹妹的话总是发人深省，让人说不出半点反驳之言。”
嫣然转眸，唇边含了一抹清浅笑纹，向深受震撼的秦景川道：“行了，话已经说清楚了，不知如今的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秦景川低了半日头，再抬眸时，眉目间重新蕴含了温润之色，英姿焕发，声音郑重而坚定：“虽然不知说话之人是谁，不过，这番话让我深受启发，我会按照指引之人所说的那样，用一颗真心来等待凤姑娘，直到她相信，过去与现在，是截然不同的，不能因为有了一段过去，便放弃自己的未来。直到她明白，人与人之间，也是不一样的，她在贾家不曾得到的幸福，可以从其他的地方寻到。”
说到这里，目光亦转向屏风之处，语意恭顺：“景川很感激夫人教诲，若是可以的话，还请夫人说明自己的身份。”
听得他已经想通，黛玉自是欢喜，沉吟须臾，便颔首道：“既然你执意要问，我也不必隐瞒，南王爷是我的义兄，算起来，既然你也姓秦，我该唤你一声大哥才是。”
她这话说得极其简略客气，然而秦景川立刻明白过来，有如此身份的，除了高高在上的四皇妃之外，还能是谁？
当下秦景川一脸惶然，连忙道：“原来是四皇妃，难怪谈吐有致，有理有据。”敛衣下拜，接着道：“四皇妃身份矜贵，却为在下之事如此用心，在下感激不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