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历历，娓娓道来，黛玉、惜春、赵姨娘相顾失色，眉心尽皆蹙起，颦纹深深，说不出话来。
凤姐儿低垂着头，静默良久，嘶哑了声音，续道：“我所知道的，便是这些，至于其他的，都是大老爷、二太太亲自经手，我不太清楚。呀，元宵那天，王家曾送过一批金珠细软，让二太太帮着保管，当时我也在场。”
惜春思量良久，出声道：“听姐姐话中之意，很多事情，都是二太太的主意，姐姐不过是依命行事罢了，若是能想法子疏通，姐姐必定能够脱罪。”
“四妹妹，你太天真了，”凤姐儿苦笑摇头，声音哀婉，“数年来，贾府的家事，都由我一人执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倘若二太太以自己从未处理过家事为由，自然能推得一干二净。何况，放贷、送银子的事情，都是我经手的，无法否认。”
惜春听了，不由满心凄凉，启唇长叹一声，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凤姐儿亦低着头，默默发了半日呆，方抬起眼眸，见黛玉脸色苍白、眉头深锁，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
凤姐儿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阵歉疚，叹息道：“我做过这么多的错事，无论是哪一件，都足以万劫不复。妹妹不必太忧虑，倘若没有法子，也是我自己的命。”
听了凤姐儿的话，黛玉杏眼微合，如羽扇般的双睫轻轻垂下，投下黛青色的弧线，默不作声。
眉间心上，愁思万丈，百转千回，无计相回避。
良久之后，黛玉终于拿定主意，缓缓抬起头，凝眸于凤姐儿，心中伤痛，声如幽叹：“这件事情，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也已经想清楚了，我不能做什么，只怕姐姐……得受苦了。”
赵姨娘脸色煞白，慌乱之中，声音便极是急迫：“之前，凤姑娘的确做了很多错事，但是，并不是她自己愿意的，何况，如今她已经知道悔悟了，难道当真不能挽回吗？林姑娘的身份，非同小可，又极得陛下看重，难道竟不能救一个旧时姐妹吗？”
瞪大眼睛，直直盯着黛玉，满怀期盼地道：“虽然事情很棘手，但是我相信，只要林姑娘肯插手，这件事情，便会有回旋的余地。”
黛玉微微低眉，幽幽长叹一声，黯然道：“我并非不肯帮凤姐姐，倘若没有违反律法，倘若只需说几句话，便能挽救凤姐姐，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倘若花些银子便能了结，我必定不会吝啬。但是，如今的事实是，凤姐姐本人，的确有极大的过失，且这些事情，与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即便现在凤姐姐手里，已经有了休书，但是，她与贾家，彼此却依旧脱不了关系。在这样的形势下，若想要保住凤姐姐，便需保住贾家，使他们平安无事，这是毋庸置疑的。这样的事情，我绝不会做，并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意。”
美目深颦，看向凤姐儿的目光中带着悲悯、无奈、伤感之意，声音低沉艰难，却带着百折不回的坚定：“我不肯插手，并不是因为我与贾家有过纠结，便希望他们出事，而是因为我明白，在这世上，种什么因，便会结什么果。无论如何，每个人都该承担自己的所作所为，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贾家落到这个地步，是他们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同样的，姐姐做错了事情，也该对此负责，旁人不能插手。因为，事实既已存在了，就算将一切抹尽，姐姐还是对不起自己的心。我不愿姐姐受苦，但是，我更不希望，姐姐的余生，都在悔恨中度过。”
听了这番肺腑之言，三人皆为之动容，凤姐儿轻叹一声，静默良久，眸中落下泪来，缓缓挽住黛玉的手，颔首道：“妹妹的心意，我都明白了，我会承担起自己该承担的责任，绝不会逃避，更不会让妹妹为难。”
黛玉听了，心头沉重无比，五味杂存，辨不出什么滋味。
当下黛玉默了半日，长叹一声，才瞧着凤姐儿，轻轻道：“贾家的事情，会由四哥接手主理。我相信，有他在，所有的事情，一定都会量刑处置，绝不会有半点偏颇，更不会有不公允之处。何况，说起来，很多事情，凤姐姐的确是从犯，应该不会太严重。何况，姐姐若是能将大老爷、二太太的事情交代清楚，还能戴罪立功呢。”
赵姨娘听了，愁眉稍展，叹息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往好处想了。”
惜春静默半日，慢慢抬起眼眸，凝睇着黛玉，低声道：“林姐姐的话，一向入木三分，今天也没有例外，只是，我想说一声，既然林姐姐已经拿定主意，不会插手贾家之事，那么，凤姐姐是否要尽快离开这里？不然，旁人不知情，必定会流言四起，到时候，便不好处理了。”
听了这话，凤姐儿慌忙站起身，声音急迫焦虑：“林妹妹，真是对不起，若是知道会给妹妹带来这么多麻烦，我一定不会来这儿的。”说着，便拢了拢衣袖，匆匆踏步向厅外走去。
黛玉忙起身拉住，止道：“姐姐不必心急，一时半会儿，并不会有什么问题。何况，既然我已决定不插手，便不会授人以柄。”
挽住凤姐儿的手，沉吟半日，千难万难，最后终于还是说道：“父皇的旨意，是说二十八号查抄贾家。姐姐身子不好，在这里略歇两天，待到了二十七的晚间时分，我会让侍卫带姐姐去刑部。如此，既不会走漏风声，姐姐也能过几天安心日子，之后便……”说到这里，不由得满心悲伤，眸中浮出清浅的水痕，哽咽着说不出话。
凤姐儿见状，心里亦极伤怀，轻轻吸了一口气，忍住泪水，轻轻道：“妹妹不必如此，我做了错事，如今这样，是理所当然的。”
黛玉轻启朱唇，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勉强止住泪水，定定看着凤姐儿，郑重地道：“姐姐的事情，我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在这里答允姐姐，贾家会出事，但巧姐儿绝不会。我会好好待她，照顾她，让她衣食无忧，等将来姐姐平安无事，一定会看到一个如花似玉、知书达理的好女孩儿。这是我对姐姐的承诺，绝不会违背，姐姐放心吧。”
凤姐儿含着眼泪，抿起丹唇，微微一笑，颔首道：“有妹妹这句话，我便没有后顾之忧了。”握紧黛玉的手，感激地道：“好妹妹，多谢你。”
黛玉轻轻摇头，眉间俱是温和之意，扶凤姐儿落座，温声道：“姐姐身体不太好，还是坐下说话吧。”
凤姐儿点了点头，重新坐下，出了半日神，蓦然抬头凝视着惜春，展颜道：“说起来，四妹妹来这儿之后，性子变了很多，也爱说话了，实在很好。”笑了一笑，转头看着黛玉，接着道：“四妹妹出落得极好，算起来，年纪也不小了，又与妹妹要好，将来她的终生，自然要妹妹帮忙，多多留心才好。”
惜春听了，轻轻“呀”了一声，清丽的面颊上漫上一抹红云，低垂着头，娇羞不语。
黛玉勾起红唇，划出新月般优美的弧度，嫣然道：“凤姐姐不必担心，四妹妹的终生，已经定下来了。”
说着，便眉开眼笑地将水润的事情细细叙了一遍，最后道：“因为四妹妹是从贾家出来的，如今形势又紧张，所以，这件事情，大约要到三月初才会下旨，之后立刻举行婚礼。虽然四妹妹已经认在韩夫人名下，但为了避开是非，依照父皇的意思，四妹妹只能当侧妃。不过，十三皇子才貌双全，的确是极出众之人，必定能够成为佳婿。何况，我们大家已经说定，十三并不会再娶，待贾家之事平息，会考虑将四妹妹扶正。我相信，要不了多久，我们的四妹妹，必定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十三皇妃。”
蓦然听说这个消息，凤姐儿、赵姨娘吃了一惊，怔了一下，方行到惜春身边，一同开口道喜。
赵姨娘唇边含笑，道：“四妹妹命真好，竟然也能嫁给皇子，将来的好日子，可想而知了。”
凤姐儿微微一笑，看着赵姨娘，沉静地道：“其实，姨娘的命，也不算差的，姨娘在贾家住了半辈子，如今可巧出来了，环儿又在田庄，都能避开一劫。环儿如今极上进，将来若是能个进士什么的，再娶个贤惠媳妇儿，姨娘便能坐着享福了。”
赵姨娘眉目慢慢舒展开来，言笑晏晏，欣然道：“若当真能够如此，只怕我睡着了也会笑醒。”
众人寒暄一阵，便有丫鬟行上来，将早膳撤了，再摆上精致糕点、新泡的碧螺春，方流云般退了出去。
凤姐儿拈起一片糕点，细细吃了，直直望着黛玉，唇边溢出一声叹息，话语一转，低低道：“我与姨娘进晴梦园的时间，并不算短，有一个人，却始终没听妹妹提起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