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闻言，唇际泛上一抹清淡的苦笑，默了半日，方垂眸道：“劳烦皇妃惦记，民妇的身体，并无大碍的。”
黛玉见状，心知赵姨娘过得并不好，轻轻叹息一声，凝睇着她，软声道：“姨娘的称呼，太过生疏了，这里都是相熟之人，还是随意一些，用旧日的称呼吧。”一面说，一面将两人让至窗下落座。
因以前在贾家时，彼此交情匪浅，情同姊妹，又知黛玉是随和之人，凤姐儿便不客套，依言坐了下来。
赵姨娘受宠若惊，面上却依旧含着怯怯之意，不肯坐下，低声推辞道：“民妇……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林姑娘的心意，我心领了。”
“来者是客，这里又是内室，姨娘何必拘礼？”黛玉轻轻摇头，眉间柔和一片，温言道，“姨娘不肯坐，我也没法子勉强，大家都站着吧。”
一直默默不语的惜春抬起头，盈盈看着赵姨娘，亦劝道：“这里不是贾家，林姐姐的性子，又是个极好的，那些繁琐的虚礼，姨娘不必太在意。”
赵姨娘听了，这才不再推辞，眸中泪痕隐现，斜着身子，怯怯地坐了下来。
黛玉拿起杯盏，亲自斟茶，分别递给两人，口中殷切地道：“凤姐姐、姨娘这个时辰过来，必定还没吃饭吧？不如先吃些点心垫一垫，待会儿再用膳。”
凤姐儿低垂着头，接过茶杯，喝了几口热茶，又拈起点心，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块，待身子暖和了一些，方抬起眼眸，凝视着黛玉，哽咽道：“我与姨娘穿成这样，妹妹依旧肯让我们进来，如今又这般温善，实在让我感佩。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愿意雪中送炭、不计回报的人，始终只有妹妹而已。”
黛玉含笑摇头，柔声道：“我们是好姐妹，自当以真心相对，这些客套话，凤姐姐就不必说了。”
这时惜春眼眸流盼，落在凤姐儿、赵姨娘身上，眉间浮出深深的颦纹，咬唇道：“凤姐姐，我心里很不明白，你与姨娘，为什么会一起出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凤姐儿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投下青黛色的弧线，唇动了一下，想要回答，眸中的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一点一滴，无语凝噎。
黛玉、惜春见状，自是惊讶不已，互看一眼，再一起瞧着泪流满面、伤痛欲绝的凤姐儿，呆怔着说不出话来。
良久之后，黛玉叹息一声，抽出袖中的手帕，帮凤姐儿拭泪，动作轻柔，口中温声道：“凤姐姐，我知道你是极要强的人，必定是遇上了极伤心的事情，才会这样，只是，哭久了伤身，无论如何，凤姐姐还是该保重自个儿的身子才是。”
正说着话，侍女捧着衣服，款款走了进来。黛玉侧眸看了看，见衣物皆是上等布料，裁剪得体，便点了点头，软声道：“天气冷，凤姐姐、姨娘还是先换衣服吧。”
凤姐儿收了眼泪，低低应了一声，与赵姨娘一起起身，随着侍女行到屏风后，换好衣服，方重新转出来。
黛玉仔细打量两眼，见衣服虽然极好，无奈并不合身，便轻叹一声，歉疚地道：“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两位将就一下罢。”
室内温暖，赵姨娘的身子，已经恢复过来，轻轻抚着衣襟，脸颊上俱是满足之意，欠身道：“皇妃太客气了，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穿过这么舒适高贵的衣服。”
黛玉听了，心中蓦然生出几缕伤感，叹了一口气，摆手挥退侍女，又请凤姐儿、赵姨娘重新落座。
惜春明眸流盼，见凤姐儿脸色煞白，眸中无光，虽已止住哭泣，却是一副黯然神伤、悲不自胜的模样。
惜春低叹一声，不忍心继续追问，便转过身子，侧眸看向赵姨娘，凝眉道：“凤姐姐的事情，姨娘必定都知道的，这儿都是自己人，不必拐弯抹角，姨娘有话但说无妨。”
赵姨娘默了一会儿，蹙眉长叹，眉间浮出深浓的哀伤，含悲道：“皇妃、四姑娘面前，我自然不敢隐瞒。想来你们都知道，以前贾府的家事，都由凤姑娘掌管。前几天，太太将凤姑娘的权力夺了，让宝二奶奶管家。今儿个凤姑娘到我房中探望，太太命人来传，说有要事要商量，我心里不放心，便到太太房中探听。到了那儿，便见琏二爷突然拿出一张休书，说是要休了凤姑娘。大太太、二太太、宝二奶奶都在场，一起说这是合府的决定，逼迫凤姑娘即刻离府。我看不过去，进房说了几句话，便与凤姑娘结伴，一起离开贾家，来这里投靠皇妃。”
听了这番话，黛玉、惜春面面相觑，一脸的不可思议。惜春眉心深蹙，咬唇道：“如此说来，凤姐姐不再是贾家人了？我虽然不太理会外事，却也明白凤姐姐自嫁到贾家，便为整个家呕心沥血，操劳了这么年，他们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其他人不必说，琏二哥哥也不必提，单拿二太太来说，凤姐姐是她的亲侄女儿，一向极尊敬她，她如何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
凤姐儿满面凄凉，缓缓合上眼睛，沉声道：“他们那些人，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他们眼里，除了富贵荣华外，何尝有过其他的东西？近来贾家的境况，想来林妹妹、四姑娘还不知道。去年除夕，三妹妹受老太太、二太太的蛊惑，到宫中参选突厥汗妃，踌躇满志，之后却落选了。老太太得知此讯，很是失望，立时便病倒了，如今整日躺在床上，身子十分怯弱，只怕时日无多。大老爷、二太太一伙人，一点儿都不关心老太太的病，只惦记着她的体己，逼迫老太太将东西一一分了。”
惜春杏眼圆睁，失声道：“怎么会这样？我虽然知道，他们那些人是贪恋虚荣之辈，却从未想过，他们竟会为了银子，逼迫老太太。”
凤姐儿哼了一声，唇边漾出一抹清寒的笑纹，冷声道：“这些都罢了，大老爷、二太太心愿达成后，便不再理会老太太，如今，老太太的住处，竟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了。老太太与他们，有血缘关系，他们都能如此冷淡，如此无情，何况是我这个人？”
听了这番对话，黛玉更是吃惊，但因对贾母的感情已经冷淡，心中便不甚在意，无波无澜。
思绪一转，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日借银钱之事，当下黛玉轻挑长眉，淡淡地道：“身临其境、易地而处，有些事情，便会轻而易举地明白。如今的老太太，想必已经懂得当初我的心情了。”
赵姨娘听了，不由一脸茫然，懵懵懂懂地道：“皇妃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黛玉回过神来，唇边笑容浅淡，徐声道：“不过是一时心有所感，何况，已经是前尘往事了，不必再提。”
说着，便站起身来，行到凤姐儿身边，叹息道：“凤姐姐的处境，我已经明白了。事到如今，我真不知该如何安慰姐姐，我只想说一声，无论多伤心，无论多难受，日子终究还是要过，姐姐还是想开些罢。”
惜春轻轻点头，亦道：“正是这话呢，琏二哥哥成天胡作非为，如今又薄情如斯，依我说，实在不值得留恋。凤姐姐，你素来要强，何必为这样的人，伤了自己的身子？”
凤姐儿垂下眼眸，默了半日，再抬头时，眸中已是一片明澈，颔首道：“两位妹妹的意思，我心里都明白，我会珍重自己的身子，绝不会自怨自艾的。”
黛玉听了，这才略微放心，柔声道：“凤姐姐能够想开，实在很好。”抬起眼眸，看一看暮色沉沉的夜空，轻声叹道：“时候不早了，凤姐姐、姨娘想必也累了，不如用了晚膳，到客房歇息，有事我们明天再说。”
凤姐儿、赵姨娘听了，满心感激，一起应了下来。当下黛玉、惜春陪着两人，吃过饭，亲自送至客房，待两人安稳睡下，方起身出来，各自回房安歇。
及到了次日，黛玉穿戴妥当，便带着紫鹃，到朝云楼邀了惜春，方一同行往客房，探望凤姐儿、赵姨娘。
彼时两人也已起来，梳洗整齐，大家见了礼，寒暄几句，便各自扶了丫鬟，一起步到正厅。
晨光熹微，稀薄如雾，透过薄如蝉翼的碧色纱窗，静静落入房中，带着冷寂的寒意。
四人在厅内坐定，黛玉便命丫鬟送上暖手的手炉，又端上四碗红枣燕窝粥，招呼众人用早膳。
黛玉拿着银勺，搅着燕窝粥，凝眸于凤姐儿、赵姨娘，含笑道：“昨儿个住得还习惯吗？”
赵姨娘连忙点头，满怀感激地道：“林姑娘打点得妥当齐整吗，这般用心，我自然住得极好极舒服。”
黛玉轻轻点头，软语道：“如此，我也能放心了。”
叹了一口气，目光凝在赵姨娘身上，声音不由低了三分：“昨儿个姨娘来得仓促，有些话来不及说。想必姨娘也知道，探春嫁往薛家的事情，是由我向父皇进言，才定下来的。对于探春，无论她会怎么样，我心里都不会愧疚，但是，让姨娘为女儿的事情伤心难过，我觉得很难受，对不起姨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