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增援的人也纷纷来了，有教务处的有图书馆的，乱乱哄哄不少，马原就拍拍屁股起身指挥。一直忙到上午十点多，所有图书都运进了图书馆。正赶上大课间，很多教师和学生慢慢聚拢过来，有瞧热闹的也有感慨的。
薛经平就问：“屋子里那些旧家具实在没地方撂了，怎么处置啊？”
房仲宪当即拍板：“不要了，连屋子一块儿推平！”
马原说：“还是再进去搜搜吧，万一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全毁了可惜。”
陈秉泉就说：“已经这样了，还可惜个啥嘛，昨天我来过一次了，都看过一遍，就这两屋子藏书还算有价值，估计田老也提前收拾了一下。”
正说着，小常忽然急匆匆跑了来：“先别推！田老师还在里面！”
大家就愣住。
小常说：“肯定在这里，我四处找了，都没人，我进去看看。”
陈秉泉嘱咐：“田老要是真在里面，你一定把他请出来。”
小常进去没多久，就开始嚷嚷：“田老师！外公！”
大家就担心发生了什么，拥进去看。田有库把自己反锁在那间小教室里，窗子紧闭。透过玻璃去看，田老正在黑板上写字，讲桌上还竖着半瓶白酒。马原就上去拍窗户：“田老！田老！”田有库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竟还笑了一下。
接下来就是各式各样的劝解和诱降活动。可田有库就是不出来，一笔一画，认真地写字。
郑天堃来了，看了看环境，忽然说：“先把旁边的房子推掉！”
推土机轰鸣了几声，两间藏书室就坍倒在一片烟尘里。或许是连体结构的原因，小教室也跟着摇晃了一下，人们就发出一片惊呼。田有库也吃了一惊，冲到窗子前，尖声叫着：“郑天堃！你也是读书人，你就这么对付我么！”
郑天堃严肃道：“你干扰学校正常施工，耍性子拿生命作要挟，不成体统，这是其一；你作为学校长期受尊重的对象，却只顾个人利益，搞地盘封闭，这是其二；你昨天明明说了再不进秦园半步，现在却赖着不走，人若无信不知其可，这是其三。你还有什么话说？”
郑天堃的话义正词严，堵得田有库没词了。田有库喝了口白酒，忽然叫：“我就是不出去！”
郑天堃怒了，低声骂了句“无赖腐儒”就走了。
中文系闻讯赶来一批人，老老少少有二十几个，多数都是田有库的弟子。为首的是系主任邹离。邹离让围观的人让开，一直往里走，中文系的人紧紧跟着，表情都很冷。马原还堵在窗子那里喊话，邹离拍了他肩膀一下说，你让开。马原就愣住，他很诧异这个处级干部居然敢这么和自己讲话，但是看到中文系那些人的脸色，就不由自主地闪开了，还说了一句：“那好，你来试试看。”
邹离低头走到近前，闷闷地说：“老先生您受委屈啦……”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田有库因为谢顶，平日里靠很长的一侧头发遮蔽整个脑门，现在因为激动，花白的头发都耷拉到耳朵上，像是翻开几页的破书，脸上也蹭了些灰土，显得十分滑稽。中文系的人望着老教师那张沧桑的面孔，当场就都湿了眼。田有库见自己人来了，就很没情绪，问：“老沈怎么没来？”
沈钧鉴就从人群后面喊：“你小子近视得厉害！”
陈秉泉正要请沈钧鉴来出面游说，屋顶忽然一阵摇晃，几根椽子带着瓦片滑落下来，掉到教室里。人们又叫起来，田有库却泰然自若了。
邹离忽然跪了下来。中文系全体都跪了下来。
9
田有库被接出来的时候，显得很隆重，很多人簇拥着他。沈钧鉴和他并排走在头里，有说有笑，田有库抱着白猫，也是满脸天真。
交大的人已经派车来接，党委书记和校长都来了，还有一个主管教学的副校长，全在南舆门外迎候着。陈秉泉都认识，却又觉得很尴尬。沈钧鉴和田有库上车以后，隔着玻璃看着“南舆大学”四个字，目光就有些倦。
后来，在一次省里开会的时候，陈秉泉正好挨着交大的副校长，谈起南舆二老，副校长感慨道：“这两位老先生，人品极好，教风又正，从来不和学校提条件，而且性情爽朗，属于乐天派，只是从南舆走的那天车上，没完没了地掉眼泪。”
田有库走后，中文系发生了一次变革，邹离辞职去了南方，有些人去了别的院校教书，先秦教研部除了一大堆书，已经没人了。这是后话了。
校庆的时候，很多老校友就打听秦园的事，校方的解释是年久失修，并提出“爱我母校，重修秦园”的口号，于是许多政界商界的老南舆们纷纷慷慨解囊，竟筹集了近千万元。房仲宪于年底前完成了土木工程和内装，“秦园招待中心”的牌子就挂出来了，一层是餐厅，二楼是雅间，三至五层是客房，相当气派。杨滔做了招待中心主任，后来胖得认不出原貌。学生们再提起秦园的时候，只知道是个高级的吃饭场所。这也是后话了。
陈秉泉很没精神地过了一个下午，他希望李学懋能找他，哪怕只是电话，但是没有。他不怀疑是保姆忘记转达了，而觉得李学懋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言，才有意回避了。
影响陈秉泉心境的主要还是那封信。他再次打开来读了一遍。
老陈：
我骄傲惯了，也让人宠惯了，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傻，确实。
我不喜欢和人争，也不喜欢和人分享，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信条，是自己的终究是自己的，反之亦然。可是，自从认识了你，我发现自己变了，我希望自己去争，甚至去分享，尽管多少有些无奈，谁让我选择了这样的一个你。我只想靠自己的努力让你爱上我，并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然而，就像你所说，现实是冷漠的，现实是由数字和公式组成的，埋没了人的激情和创造力，所有的希望都是一厢情愿，所有的幻想都是自作多情，疯狂不羁和特立独行的结果就是咎由自取。我喜欢你这些话，但又痛心。
我确信你已经爱上了我，不止是我的努力，也有你的付出，对于这份感情我们都变得不舍。但我也清楚，不舍，并不是维系关系的基础，更多的则是一种逃避。曾经以为相爱本就不易了，既然相爱就会有结果，即便这结果很艰难，我们也会互相给对方鼓励。可是，现在我懂了，有些爱不会有结果，不是所有的植物都有果实的，对吗？
既然不会有结果，就要放弃吗？我最近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可是没有答案。有时候我又很超脱，难道只有实现婚姻了才是爱的证明吗？我不这么看，但，我并不想改变当初想嫁给你的愿望，直到现在。
现在，我悲观地看到，我争不过了，甚至连分享都变得如此艰难，我恨那些偷情的日子，让我觉得自己如此无耻和堕落！而我又无比怀念……
亲爱的，你肯定猜得出下面的内容。通常怀念就是为了离别。
原谅我擅自毁约，说好了不分手，可我还是要离开你，必须！没有任何理由，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但是想法很坚定。或许，这是另一种方式爱你。或许，在一段日子里，彼此都很难熬，但，总会过去的不是吗？
以后再碰面的时候，我想彼此都从容着微笑，而不是满心伤感，好吗？
我想要的男人，他无论在路上还是在床上，一辈子都始终在我的左边，或许，这和爱情无关。
永远爱你的小于
陈秉泉再次红了眼圈，他很诧异自己变得这么儿女情长。赵明曾经交代过，曾和一个十八岁的大一女孩搞过婚外恋，但是说分手就分手了，两不亏欠，人生嘛，就是回忆的过场。似乎也很洒脱。
他还记起李学懋曾经和他的一次谈话。李学懋说，你的聪明和不贪婪的个性能让你在官场中混得不错，甚至左右逢源，可是你性格中存在一个缺陷，那就是缺乏决断的力量，而这种力量的缺失有时候会让你对自身产生怀疑，怀疑自己是否聪明和不贪婪。
陈秉泉有些了解自己了，缺乏决断力，似乎是的。
他又想起一个同学来，上次同学会的时候曾经留过一张名片，有心理学博士的字样，当时还问过，怎么不搞经济研究改行心理学了？那人就说，经济其实也是一种心理学啊，但凡是社会科学无一不与心理学关联。这话有点儿自卖自夸的劲头，却也不是完全没道理。陈秉泉就翻出名片，电话打过去。
同学听了就笑：“这应该不是别人的事，就是你自己吧秉泉兄，通常人在下午的这个时候，是情绪的低潮期，比较脆弱，容易吐露心事，其实婚外恋不算啥，人有多少欲望就有多少创造力，欲望大于创造力的时候，就容易沉溺于感情肉欲的漩涡中不能自拔，而创造力大于欲望的时候，人就会陷入到工作狂的状态中去，最重要的是平衡，具体就你这个例子来说，那女孩没错，你也没错，错误就在于你们所在的工作单位太缺乏创造力了。”
陈秉泉又问：“如果一个人渴望的工作环境是在电梯里，说明一种什么心理状态？”
同学答：“这人有自我封闭的倾向，缺乏安全感，但又不肯停留在静止层面。”
放了电话，陈秉泉想，如果自己把前进的目标锁定在正校长这个位子上，那就不缺乏决断力和创造力了，就会疏离感情上的需要，或许应该是这样吧。可是一想起于严那双清澈直率的眼，心里就酸酸的，很多勇气就像气泡一样纷纷爆裂。
快下班的时候，有人敲门。陈秉泉连说了两次请进，外面的人还在敲，就只好走过去开门。杨滔站在外面，手足无措地看着两侧。陈秉泉没脾气地走回办公桌后坐下道：“你说吧。”
杨滔笑了一下说：“已经调查清楚了，是第三食堂的两个伙夫搞出来的问题，他们没有洗就把黄瓜直接做了，农药残留物超标了。”
陈秉泉面无表情地问：“你笑什么能告诉我吗？这好笑吗？”
杨滔矜持道：“我是发现原来问题就是这么简单，那以后就好防范了。”
陈秉泉很想用力拍下桌子，而后侧身用手指点着吼他几句。却说：“行，你回去吧。”
晚上回到家，发现郭敏正坐在厨房里发呆，陈秉泉心里就开始打鼓，于是说：“怎么了？发功可以替代煤气吗？”
郭敏不语，有点儿想哭的意思。
看妻子脸色变阴，陈秉泉已经猜出一二，但还是抱着侥幸心理说道：“情绪不好就别做饭了，告诉你吧，我打算把杨滔调到马列研究室去，你没意见吧？”
郭敏摇头：“没意见。”
陈秉泉又说：“秦园被拆了，七十年的建筑一个上午就平了，沈院士和田老都去交大了，辞职信一放说走就走，学校这一天还真是……”
郭敏忽然说：“你没去李书记家对吧？”
陈秉泉早有准备，却还是愣住。
郭敏说：“你没在他家过夜对吧？”
陈秉泉道：“你这话很没逻辑！”
郭敏苦涩地笑了：“到底是谁没逻辑？我昨天打电话问你，你说李书记感冒，问题不大，可你又说李书记就坐在你边上，任何脑子正常的人谁会这么说话？谁会当着上司的面说上司的病情问题不大？”
陈秉泉蒙了。
郭敏甩了把眼泪，继续说：“你和谁在一起过的夜？情人节啊，那第九十九枝玫瑰你送给了谁？”
陈秉泉回身看了看那束花，还是昨天的老样子。
郭敏道：“你不用看，我昨天睡不着数了两遍，九十八枝，到底她是谁？你说！”
10
周末，赵明回来了。陈秉泉很兴奋，你这个“潜水艇”终于浮出来啦！赵明满脸倦怠，笑笑说，有个人想见你。
上了车，陈秉泉便猜出是李学懋，心里竟多了几分忐忑。
车却驶上了高速公路，这让陈秉泉很奇怪，就问赵明：“咱们这是上哪去？”
赵明答：“到了你就知道了，李书记说让我暂时保密。”
两个小时后，帕萨特驶入了另一座城市的一个开发区里，有片崭新的建筑群就近在眼前。车在大门口停下来登记检查的时候，陈秉泉就看到“南辅精英商业学院”及其英文缩写的不锈钢小字镶嵌在门侧的岩石矮墙上，显得明快又不张扬。
车驶入校园，几乎见不到零散的学生，都是统一服装成组成列地活动，偶尔有独自一人的，也是在角落里读书，对这辆外来的汽车并无侧目。
陈秉泉好奇道：“今天不是周末吗？”
赵明就说：“这里是半军事化管理，周末和平常也没大区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