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发狠说:“他在家里睡热被窝,叫咱们挨冻呀!”
魏保家立即跟着添乱,小声喊:“打倒卢德海!我们要报销!”
徐卫国怒了:“再叫唤,我缝上你的嘴!”
魏保家说:“我活跃活跃气氛,你不要五官挪位嘛。”
人群又静了下来。徐卫国就想起那个胖老头卢德海。
一个人影儿慌慌张张跑来了。临近了大伙看清是个又干又瘦的老婆子。
“你们都是等我家老头子吧?”她声音沙哑,“别等啦!他半夜十二点就死啦……”
人群骚动起来:“谁死啦谁死啦?”
卢德海死了,他半夜趴在桌子上往纸片上写阿拉伯数码,脑血管崩了。
老婆子哭了:“这一阵子老头子总失眠……”
张宝琴扑上来:“卢主席是累死的呀!”说着抽泣起来。
徐卫国僵僵地立在那里,脑海一片迷蒙。
人群涌动了,似刚刚解冻的冰河。
魏保家高喊:“得有人出来维持维持呀!这半宿的队我们白排啦?”声音胜似贵州驴鸣。
没了阿拉伯数码,人们就没了次序,乱撞。财务科窗前仿佛烧开了一锅稠糊糊的粥。
哗啦一声,魏保家身子一下倚碎了财务科窗户的玻璃。
“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财务科要是丢了钱谁也洗不清哇!”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徐卫国迷迷糊糊高声叫着:“都按顺序排好,卢德海死了由我来替他发号儿!”
人群一怔,随即又乱了:“徐卫国你算干什么吃的?我们还信不过你呢。”
胡大喝居然扑上来:“徐卫国你小子还想发国难财呀?不许倒卖证券从中牟利!”
徐卫国苦笑了:“你们都吃错药啦?”
火葬场院子里人山人海。一拨接一拨的人,向一具又一具遗体告别。
徐卫国跟厂里的人们在大厅门口等待着。他心里说:“这火葬场的经济效益还是不错的,既不是市场经济也不是计划经济,独家经营没有竞争对手。”
大厅里出来一个年轻的殡葬工,叫道:“30号30号!该30号啦快进来吧。”
卢德海的尸体被编为30号。来瞻仰30号遗容的人们呼啦一声拥进了大厅,足有半个营的兵力。几个有身份的人站到了前排。
殡葬工撩开卢德海的蒙头布问:“对一对号儿,没错吧?”
没等到卢德海的家属应声,徐卫国却说了话:“没错,30号是卢德海,他也是三十号凌晨死的。”
来送葬的厂党委副书记兼副厂长瞪了徐卫国一眼。徐卫国没感觉,紧闭双眼默哀,脑海里回忆着……
一大早八点钟,财务科那扇碎了玻璃的窗户上挂出一个牌子:因突发事件,今日不报销。
厂里将卢德海的死亡以及余波称为“事件”,这是财务科科长的主意。
一阵哭声将徐卫国拽回悼念大厅。他看见卢德海的尸体在家属哭声中被推去火化了。之后人们快步离开,争着上了大卡车,开回工厂去。
张宝琴挨着徐卫国站着,没话。徐卫国也不知说什么好。回到工厂下了大卡车,他回到锅炉房,继续上班。
他问魏保家:“那以后报销怎么办呢?”
魏保家说:“乱世英雄起四方!到时候我去发号儿。群众的事情群众办呗。”
几个陌生人突然走进锅炉房。“这儿谁是带班长呀?”为首者大声发问。
魏保家说:“你们出去!锅炉房重地闲人免进。”
为首者笑了:“很好!这说明你是非常遵守操作规程的。你叫什么名字?”
魏保家一瞅来者不善,想溜。
徐卫国说:“我是带班长徐卫国。”
这时候几个厂领导喘着粗气赶来,连声说陈处长您来了怎么不先去会议室歇一歇呢。
陈处长说我们检查团要提高工作效率。于是便开始对锅炉房的方方面面进行检查。
陈处长面露喜色:“有些工厂,即使白天也有工人在岗位上睡觉。你们的锅炉房不存在这个问题。请问有什么管理经验吗?”
厂长听罢当然高兴:“小徐,你是带班长应当谈谈这个问题,别过分谦虚嘛。”
徐卫国指了指魏保家说:“因为白天他们根本就不困,还睡什么觉呀?”
厂长有些尴尬:“让你谈经验,你本人呢?”
“我?我失眠呀。”
陈处长很郑重地拍拍徐卫国的肩:“你这个人很诚实,但也要善于总结经验。你叫什么名字我没听清?”
他就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陈处长笑了:“工厂门口黄榜上写的就是你吧?不要灰心,犯了错误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嘛。”
说完,检查团离开锅炉房去别处检查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工厂门口黄榜……我犯了什么错误?”徐卫国自己问自己。
魏保家跑出去,一会儿跑回来了。“刚刚贴的黄榜糨子还没干呢!说你倒卖报销的号儿好比倒卖票证,扣三个月奖金再写一份检讨书……”
徐卫国淡淡一笑:“怪不得这些天我睡不着觉呢。”
魏保家又说:“我比你更倒霉!黄榜上说叫我赔偿财务科的玻璃,还扣发半年的奖金。”
徐卫国打了个哈欠:“你罪有应得。”
再逢“报销日”,财务科窗前依然有人凌晨时分赶来排队,等候着。死了卢德海,也没见有人继承他的遗志——半夜发号儿。人们静静排成一队,满脸寸土不离的表情,一个个特像爱国志士。
每逢夜班赶上这个集日,徐卫国依然从锅炉房溜达到这里来。他不言不语看上一会儿,便溜达回去,像是工间散步。
他没有告诉妻子被扣了三个月奖金。他从自己的“小银行”里提出一笔款子,堵上了那个窟窿。
他四处打听医治失眠的偏方。
魏保家甲鱼似的缩在锅炉房里说:“财务科窗前乃是非之地,我死也不去了。”
徐卫国说:“你知错必改嘛。”
他在职工食堂里遇见娃娃脸女医生。
“你还失眠吗?”她颇有救死扶伤的精神。
他说:“本工人现在还不想睡觉。”
女医生笑着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患者。”
几天之后,工厂又召开了职工代表大会。根据职代会提案,厂方决定改变现行职工报销医药费的办法。
每月厂部按比例将“医药费报销券”分配给各个车间工段,由各车间工段将“医药费报销券”按具体情况分配给所辖班组。得到这种“券”的人可于每月十号、二十号、三十号上午去厂财务科报销。这是一项有关民生又政策性极强的工作,旨在避免工人们起早“赶集”。
于是,每逢有这种“券”从厂部分配下来,车间工段便有热闹场面出现,看着十分壮观。
工人们围成一个大圈儿,抓阄儿。一只只粗黑大手,都想抓到那个写着“有”字的小纸团儿。
但是,绝大多数是“无”。抓到“无”也算是一种人生潇洒境界。
锅炉房同样属于人间,大家也抓阄儿。
第一次抓,“有”被老耿头抓到。这位耿爷一辈子没吃过药,铁打钢铸一般。
老耿头说:“这不是催着我得病吗?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半个月之后,又到了抓阄儿的日子,人人有手,接着抓。
徐卫国抓到了“有”。他不言不语,就跟抓到“无”一样。
他依照程序去财务科窗户里报了销——都是与失眠有关的药费单据。
别人都是几百几百地报销,他只报了八十二块钱。他认为自己患了一种物不美却价廉的病。
他用那兑现到手的人民币买了只极肥的南洋烤鸡,拎回家去摆上饭桌,颇有自戕意味地说:“吃!”
他率领妻子和胖丫头,非洲猎狗似的吃光了这只鸡。
他亲自下灶,用鸡骨头煮了一锅汤,自己慢条斯理全喝了。
妻子惑然望着他:“你这是大补呀?”
“对,漏了就要补啊。”全家很早便熄灯睡觉。今夜没有月光。
许久,妻子轻轻问他:“喂,你睡着了吗?”
他说:“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