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岩山房主人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语调、表情是认真严肃的,熟悉他的朋友和同好,知道每当看到一件令他心动的古代书画剧迹时,都会这样,书画古物的赏识鉴裁,也正需要这种态度。他说:“至少是书画界的专家、学者、收藏界的同仁们,应该记住这个日子——2006年3月12日,收藏家、沽上摩石精舍主人,在各路高手云集,中外藏家众目睽睽之下的中国嘉德2006年四季拍卖书画专场上,以业内行家难以相信的低价,将一张纵118cm,横46cm,几近五平尺,品相良好,日式精裱的八大山人《孤松图》真迹,一锤拍下,藏之名山。不负我二人拍前沉心探究、锐目精鉴之功。可谓‘苍天不负有心人’,机会总会有的,它只会慷慨地送给那些做好准备的人。但不要以为他们是幸运儿,他们是藏海浮沉中的弄潮儿,劈波斩浪中,他们无一不曾是满身伤痕,他们却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依然一如既往,孤独、痛快地向着遥远的彼岸奋力游去。正所谓痛并快乐着。”
犹应声明的是,此帧八大《孤松图》,现虽归属摩石精舍名下,却是灵岩山房主人与摩石精舍主人共同阐发心智,擘画于事先,后才由摩石精舍主人举牌拍得。
事情缘起于嘉德四季拍卖预展前一日,笔者拨给灵岩山房主人周纪文先生的一次津沪之间的长途电话,言及此幅八大,笔者识为真迹,意欲买下,未可断定。便征询请益于纪文,电话那边的纪文,十分肯定地说:“在这一本嘉德目录中,有好几张八大,只有这张是真的,回流的日本‘萱晖堂’之藏画,曾经日人著录出版。我也想委托买下。你要买,就让你买吧,要清楚这幅《孤松图》,真则真矣,做生意,恐不太灵。时下的书画商人十有八九会不看真,这正是个好机会,我看好古代书画的收藏,也就是还有几年的时间,趁着大多数人在追捧炒作近现代,我们留心于古代,会有收获,再往后,恐怕玩的就是钱了,与眼力、修养无关,只剩下玩钱了,还有什么意思?!”挂机后,笔者拍下此帧八大的决心落定。
笔者对八大的了解,最初的八大情节结绾于天津艺博馆藏的那卷存世八大真迹中尺幅最大的惊世伟构《河上花图》长卷,此卷流传有序,曾为徐菊人相国雅蓄之烟云旧雨。十几年后,对八大产生更为深刻的认知,得自于吾师范曾先生的熏陶。适逢上个世纪的戊寅之秋,范曾先生在法京巴黎的最大收获,是以临摹八大山人的画作为日课,此际,他曾画一小幅八大的《瓶菊图》,八大三昧弥满于瓶磬冰纨间,著录于《范曾的艺术》、《范曾画集》。
八大山人笔墨的诞生,它的伟大意义在于为中国最高画格的文人画开创了一个新世纪。它的伟大价值在于,有了八大山人,中国画才“可以毫无愧色地和普天之下各国大师,无论今天的或古典的最伟大的画家站在同样的高峰峻岭。而对八大山人之前或之后的画家,我们不敢做如此豪迈的断语。”(范曾语)
范公谦逊,八大之后,承前启后,领一代文人画之高标者,非吾师莫属,八大神之为王,十翼气之为壮。明末清初以降,四百年来,对八大精研最为深刻、彻底,睿思绵邈,挥毫泼墨间,与八大山人神遇而迹化的艺林巨匠,绝非大千张爰,而是十翼范曾。大千虽是画意高超的著名画家,人们不应忘记大千更是一位成功画商,其境遇、修为、志趣鲜与八大精神相合、意气相投,画八大之终极目的是经营牟利,刻求形同,难与神遇。大千在仿八大的过程中,不由自主地注入太多的大千情怀和习气。与八大缺少人格共通之处。画作中便时时露出“张大山人”之马脚。笔墨之中流露出太多的大千习气,而这习气是人的性格、情操、修养之外延,无法掩映。与大千前后的作伪者,无一人可在才情技法上比肩大千,更何况追摹八大。
而范曾先生是十三代书香传家的诗家俊才,腹笥诗书充盈,襟抱怀清超逸,最具苏子之风,高深的艺术修养,修成一支法度谨严、力可扛鼎、笔墨线条渊源有自之巨笔。在庆祝“南大八轶华诞——范曾书画展”展厅中得观先生一幅四尺整纸《松下问童子》,范公妙笔著新意,画面上方一只孤松倒挂,纯用八大《缙斋图》(《缙斋图》为抱冲斋藏画)笔法,全然不见范公往日风标。大部松针及背景用枯笔淡墨皴擦而出,却极见松云苍郁之致。下方一位古代高士,俯首向童子,范公人物与八大松树谐和一体,气韵相通,又何须做十翼八大之分。当其下笔处,清气宜人、高华宜人、直入八大灵府,令人神骨俱冷。复观全画无一处废墨、溢墨,无一败笔。此亦是范曾与大千仿八大画作之所别。我们甚至不必拜观范公所写八大之画,只须一览其论八大之文,不知读者诸君作何感想?矧知八大有灵,当不以幽明见隔,定会期许范公为异代知交。如果说甲申之变,明朝倾圮,艺术的殿堂却拔起一根擎天巨柱,八大山人的艺术横空出世。庚午之秋范曾先生游学欧西,客寓花都,于风云起伏,世事变迁中,立定精神,构建出一个属于世界,更属于东方、属于中国的艺术王国,而范曾先生无疑是这王国君临天下的伟大君主。
还是让我们先聆听一下范曾先生对八大山人其人其画的深情赞美吧:
八大山人,这样一位超凡入圣的画家,以清俊冷逸的画风彪炳千古,却偏偏生于一个钟鸣鼎食的帝王之家。只有经历巨大的劫难,才有可能挽救他那被繁华侵蚀的心灵,苍天有眼,在他十九岁上甲申之变,明王朝历二百七十六年灭亡,此家国不幸,却造就了中国艺术史的大幸。八大山人在这巨大的创痛中,从人生浮华的、贵胄的俗世,遁入了空门,由明王朝宁献王的十世孙,削发而为头陀。面对的是寒磬孤钟,落日斜晖中的古树昏鸦。他由一个风华婉转的倜傥才子、一个锦衣玉食的帝王苗裔,一变而为斋供麦葵、烧火敲钟的僧人,这其间的生命倾斜和心灵落差可谓大矣!然而巨大的创痛化为一种冥顽的内力,这种内力的外化,便是八大山人的笔墨。它来自八大山人丰厚的学养、学养的受抑、受抑后的宣泄。这种宣泄不是表面的狂肆和对绘画原则的鄙弃。八大山人的心灵冲决了地狱的魔障,经历了炼狱的锤炼,最后接受了天堂的洗礼。他的笔墨是从这样的心灵中流泻而出的,这是他唯一的、至高的、空所依傍的伟大艺术语言。八大山人的笔墨不仅有着这样的心灵的渊源,也有着中国文人画历史的渊源。我们不妨认为陈淳和徐渭给了八大山人洗练的启示,而董其昌则给了八大山人清醇的感化。当洗练和清醇的外衣加上了自己百炼柔钢的内核,那种真正的外包光华、内含坚质的笔墨就诞生了。
明末董其昌、陈继儒、莫是龙的南北宗之说,近世以来争论颇大,我们先不评说。我以为董其昌的历史性贡献在于他内心对文人画极致的追逐,他之所以在中国画史上划清大的分类,目标只有一个,他十分清楚什么样的笔墨才是最佳的笔墨。我们今天最应弄清的是陈继儒所谓的“士气”的内涵,那么,八大山人的笔墨便是这“士气”的最佳诠释。所谓“士气”的符号,便是简捷清醇、精微广大、高明中庸。扫净一切的繁文缛节、一切的矫揉造作、一切的事功媚俗,那么“士气”的博大、空明、雄浑、典雅便呈现在你的面前。这是八大山人艺术的符号意义,也是中国画的终极追求。
此幅从日本回流的八大《孤松图》,稍加谛视,便传达给你这种符号意义。扑面而至的高华冷逸之气,正所谓“士气”。场上的那几张“八大”,若寻此气,则毫末未著,真乃铁板钉钉、开门见山之赝品。岂料,却被几路藏家,几番竞投追牌,落槌价格大多拍逾十万,究其原委,大概是所谓的“卖相好”,可娱俗目。画面上补以羽族,多了一二活物,好换银子。孰不知此等禽类多扭捏作态,旁睨下窥、青眼翻白,自以为得意,当其下笔处,早已伪态毕露。与八大笔下独立孤枝的冷骨寒禽,不可同林而栖。
拍得《孤松图》后,最想请教于范曾先生,先生法眼独具,大可一言定鼎,于是发一传真:
范先生钧鉴
率尔呈教,叨扰清思,不胜惶恐。
近日,弟子得一八大山人《孤松图》,先生于当世研究八大最为精湛,拜呈先生睿赏鉴裁,方可定谳真伪,如先生有暇,拨冗一见,明日晨兴7时,叩府拜访。
弟子玄真呈
传真完毕的“嘟”声过后两分钟,手机鸣响,来电者言:“是你有一张八大要卖给范曾先生吗?你拿过来,我们先看看真假再说。”是年轻人的声音,进得先生画室,料是先生的门生,然此巨匠之徒,其所言者,何书生气太少、伧贾气太多?笔者沉吟片刻,答之:“不必你们看。先生才是研究八大的方家,最懂。”我又跟上一句,便挂了机。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已然觉得多说了,稍感无趣,于是下楼散步,散步即是散心……
此帧八大不经先生法眼,我心终不踏实,一小时后,再发一传真:
范先生钧鉴
下午四时许,来电传话者,恐未详传吾之意也。此八大,真伪未定,何言买卖,若伪品,传伦岂能背负欺师之名。先前,传伦在先生京都寓所曾多次拜观《缙斋图》,总觉此幅《孤松图》从用笔、笺纸、气息等,与之颇同。先生惠泽传伦多多,今生恐不能回报先生于万一。然此八大,先生鉴裁为真迹,传伦当敬赠先生,以证“平生一片心”也。
先生有兴,可随时呼传伦一见,学生放单飞两年,于学业未曾一日懈怠,总思当面请益恩师,引为大幸。多有打扰,罪过,罪过!
玄真 呈
18日 晚7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