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是文木。楠木的香,最是幽悠绵邈温婉慰人,最慰是文人。有楠木家具楠木清玩的屋舍,乃为燕室文房最称雅居。书香门第都沾溉了太多楠木的雅韵福泽,因为数百年人家无非积德,第一等好事仍是读书。书,古老的线装书最讲究藏在楠木的书柜书架书橱书箱中,与楠木可谓零距离接触且往往处之恒远,纸香墨香久而久之与楠香互为熏蔚,融合为一体。是否发生了化学变化,我不敢乱说。却能生发透溢出一种最高贵典雅的混合香——书香,老文房里待惯了的人都受用。西洋玩香大家香奈儿老太太是一定配不来这样一缕杳渺的幽香,因她无法定性哪个是书香哪个是木香。时至今日,全球的香水业界,且不说书香型香水的研究仍是空白,书香的奥秘定然毫不知晓,一旦哪一天调香兑成,我第一个捧场,多收藏几瓶。
黄花梨是降香黄檀,固具香气,然其色其肌理其木纹都华丽得腻人,香味附合金钗艳妇的脂粉气息,难怪明朝那个年代富有人家卧房绣楼中的架子床,有不少黄花梨木的妙构。紫檀兼是中药的一味本草,何从言香,姑妄言之也就是药香罢了,不可一嗅,不可与同是药材的麝香同日而语。紫檀做成的家具却都冒着富贵奢华的气息,此便与文楠的淡香溢雅云烟阻断。老红木的家具是入不得云林秘阁的,只好委屈在富商巨贾的厅堂,暗自妒怀吃醋,但凡不小心刮蹭出了新茬,总有股子酸味刺鼻。樟木行香最殷勤,不舍昼夜历久弥新地释放熏衣驱蠹的香氛。沉香笔筒,木香沉沉郁郁安卧匣囊不知有年,偶一启之,香透户牖,终不及楠香的若隐若现似有似无,于是便有了涧蕙坡兰的气质,“荒寒一点香,足以酬天地”。怀兰之操者,其诗文自必高雅芬芳,而记录诗文之载体是书籍,书籍之载体是书箱楠木书箱,诗文在丛兰中含笑,雅宜在楠香中安卧,呼吸涵咏之际,一段是楠香一段是书香。沾衣久不去,有暗香盈袖,暗香是何香?易安太婉约故意不说清,究是酒香菊香瑞瑙香?还是烘春桃李的锦帐香?有谁知道呢?恐是只有赵明诚一人最门儿清?!管他呢,老早的宋朝的事了?我只认楠香是书香,倘若非要冬烘一番,书香则不全然是楠香,但将楠香作书香!总不至于招惹什么吧?!
与各色木材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在下不敢轻易招惹楠木,黄永玉最懂得矜贵楠木,万荷堂里赫然矗立着好几根壮硕的巨楠,不加斧斤不奏刀,赫赫然矗立,如果不是木头正面镌刻着黄老老友黄苗子大篆《诗经·大雅·生民》的六句诗:“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岛覆翼之。”那便像极了西洋不知哪一国的怪石阵,别样的玩法别样的趣味。比之怪石阵只具历史的沧桑感,平添了许多文化的意兴,展示了华夏先民博大的襟抱与非凡的毅力。乃因篆刻的这几行古老的文字,译成现代汉语大意是:“把他丢在小巷里,牛羊跑来喂他乳。把他丢在树林里,樵夫进林来伐木。把他丢在寒冰上,大鸟展翅来呵护。”
在北京高碑店老家具市场,碰上几棵二三百年的老楠料,算得上是深缘福厚了,敢不慎理绳墨规矩方圆吗?楠材太珍罕,明朝修十三陵时,云贵川滇的楠木资源已严重匮乏,几百年生成的高挺巨楠又都生在猿猱欲渡愁攀援的高岭深涧,常人望木生叹,止步半山。出皇差采皇木的南方民夫纵然都专业,最终也落得个进山五千出山三千的悲惨结局。明之后九州之大,楠树已无原始自然林带。大约七八年前,据报载:皖省合肥包公祠,包老爷的金丝楠木棺材年久腐朽,国家出资为包拯敬制楠木寿材,面向全国的公私林场、个人征集十数根具一定规格的楠木,不承想到几个月下来,竟凑不齐全,后来在滇南山区遇一老者家藏楠木刚好数量规格全符合,当老者又得知此楠是做包公寿材之用,愿意如数奉敬,不取一文,原来老者乃包公后代子孙。闻听此事者无不唏嘘感慨,包公的棺材本都不须公帑支付,真是清刚峻节,埋骨千年犹不肯伤廉。当今之大小贪官墨吏有闻,不知羞杀否?
要用高碑店买到的老楠料量材打造一对圈椅,圈椅上装的弧度最是考究,最是恰如其分地表现了明朝文人的审美高度,柔美的三围弧线,顺眼极了,增一分臃肿减一分穷蹇。新工追求这个水平,匠师难觅,好不容易请到一位外雕琢内卯榫一体皆精擅的老师傅来做,经常不太好打交道的是:古往今来身怀绝技的手艺人都犯葛,这位爷像极了香港中环修镶嵌活的那位老师傅,倔极了,概括一下他们的做事风格就一句话:让我修,你的东西我做主。
凡古物清玩,在下亦喜精美玲珑,倾向于这一对老楠圈椅做得号小些,仕女坐下刚好标致得大有分寸,男人的空间局促我倒不在意,转转身都难也无妨,要的就是能玩转那一轮明时明月的惬意!老师傅哪管什么明月不明月的,只告诉了我两句话:“走老样子,照老规矩来,宫里的样子好,明朝的。”我不好再勉强他,惹他不高兴不干了我还真没辙,只好依了他。
下脚料中竟给我挑选出了一长条木纹齐整的山水纹楠料,做了一对素工起泥鳅背的镇纸,好在花纹对称,不上色不上漆不烫蜡不掩楠香。可镇纸可把玩,稍用力可暖掌生香,故称:“手把香。”闲来敲敲胆经,料不重腿不疼。
老师傅看我尊重他的手艺和脾气,一口答应给我做小号老楠圈椅,还说:“两年内,别催我,我给你做一堂楠木家具。”这下可把我吓坏了,连连摆手,“和大人都不配,我岂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