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文大不喜张謇,按说二公子没道理不尊重这位状元公且是他父亲袁世凯老师的张老夫子,起因为一件小事,与他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只是为“清末四公子”之一的吴保初打抱不平。吴乃名父之子,其父吴长庆为淮军儒将,官至浙江提督,是袁世凯的干爹。吴保初袭父余荫,自然成就了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地位,“真慕风雅,诗文有声。”台湾作家高阳先生说:“吴保初的书读得还不错,文章虽不逮陈散原、谭嗣同,但在将门之子中,已难能可贵。”也曾有精相人相名的术士卜其名:“保初、保初,其名预之不祥,保初而已。”名中注定只保其初,果然保初中年即蹭蹬,可公子哥的排场还是讲究得很,无奈的是阮囊羞涩日久,居沪期间已是身历窘乡,想起了已经发迹的干哥哥袁世凯,北上做了食客,从干哥哥那里每月领干薪五百两,一个是真心给,一个是高兴拿,寄食津门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每日里与袁克文、方尔谦、宣古愚等玩古藏泉。
吴保初的爱婿章士钊形容其岳丈与袁世凯的关系是世交,胜过亲兄弟,“两世恩旧,情逾昆季”。算上与袁克文的交往,那该是三代人的世谊了。所以当吴保初被人算计,袁克文很生气,愿意为世叔又为好友的保初出头讨公道。保初曾藏上佳昌化鸡血石印章九方,实不能自持时,遂以千金质押于张謇,张嗜古深爱此物,私心企盼过期不赎,归为己有,赎期果然延误,正中其下怀,持约不还,吴不舍,低首苦求赎回,张涨赎价倍之,吴变卖他物,奉两千金赎回九方印章。因此故,克文深恶张謇,终老未消。张謇七十大寿,克文仍不忘奚落一番,送了一副五言寿联:“江北土皇帝,天南老寿星。”
又据吴保初的学生陈诗《北山楼诗书后》,有原注记一事与上述相类,只是印章先质于龚心铭,后归张謇。
袁克文生官僚巨室,饶雄赀、富收藏,涉类极广极精。从其雅撰三十二言长联中,三千年典章文物一窥斑豹,上联概述往古先哲的人文剧迹,联句格式悉由清代邓石如所书那副著名的三十七言长联的下联化来。而克文下联所咏八件珍宝,时为克文的收藏,历数家珍一一道来:“敬行镜、攻胥锁、东宫车、永始斝、梁王玺、宛仁钱、秦嘉印、晋卿匣,一囊珍秘,且与身俱。”
袁克文的收藏真是了不起,一顶一的宝贝,年代最近的“晋卿匣”都是宋朝物件,晋卿是王诜,驸马都尉,宋朝的皇亲,大词人大书家大画家,苏东坡的诗友。当代画家谢稚柳的青绿山水便是学他,宋人山水,苍苍古意,识者以为尽得晋卿家法,时下谢稚柳的山水可在拍卖会买到,王晋卿的山水可在展览馆看到,“晋卿匣”呢?还在吗?买不到也看不到所幸还有如我这般泥古之士还能想到,虽然朦胧中实在想象不出“晋卿匣”究是什么样子,仍似享受了一回云烟过眼的福分。
袁克文的三十二言长联是为其所居“一鉴楼”自题楹联,“一鉴楼”因藏青铜商鉴而得名,早已残甓无存,唯念此联尚能流布于天壤之间,万一哪天运气好,被我碰上,我愿倾囊来买。思至此,我禁不住向厅堂壁上前几日才换上的袁克文五言对联瞟上几眼,对联我一向是上下联并排悬挂,雅不喜大对联中间配上大中堂画,这多少有些乡俗的玩法,何以由清入民国竟能大行其道,最得厂肆商号的青睐,大约喜的是有字有画济济一堂的热闹,似乎又可与茶楼文化的余韵沾上点儿边。如在家里这样布置,偌大一面墙,全被一幅大画一对大联占据其间,太过刻意,等同玩古董盈屋累室,便是累赘。明代陈继儒说得最妙:“文房供具,借以快目适玩。铺迭如市,颇损雅趣。其点缀之注,罗罗清疏,方能得致。”
我收藏的这副袁克文对联,左右两边配的是字心裱头稍大些的方尔谦七言对联,方尔谦号大方,初为克文老师,后结为儿女亲家,大方词翰倾绝一时,使事谐对,无人可比,有“联圣”之谓。二公墨宝同悬素壁,魂灵有知,定会相视破岑一笑。最是相得益彰的是两公的书法皆自成一宗,潇散朗逸,而风调亦自不同,克文书联,甫一落笔才力奔放,骅骝争先,虽骎骎然犹在道中;大方如野马腾骧,了无羁绊,不矜则不贵,稍现措大气耳,毕竟秀才措大事,书生意气染遍缣楮,好在不见一点儿俗气。其书与联骋奇抉异,大醉命笔,莫可端倪,虽谲荡鸷张,亦不入佻达之域。难怪当代不少的诗人书家也很中意大方的书法,更为钦佩他联语的机警,激赏大方对联文思敏捷,妙造天然。评其书恣意纵横,傲睨当世,了无嚣浮市气,清华有自。
十多年前入藏大方对联一副:“浅碧细倾家酿酒,小红初试手裁花。”落款是伸长腿的“大方”二字。这副对联,大方至少写了两对,周少良先生广为辑存大方联语,先后共得一百八十余副,名为《大方先生联语集》,是集也收录了这对“浅碧”联,不同的是有六字上款。袁克文作书好落穷款,只“袁克文”三字,楷写的克文二字笔画相连,大多不落年款,方家从克文的名款中,或可知年。他的“寒云”名号不幸的是一号而成谶。
1927年,袁克文登报鬻字,广告声明:“不佞此后将废去寒云名号。因被这寒云叫得一寒寒了十余年,此次署名用克文,在丁卯九月以后,无论何种书件,均不再用寒云二字矣。”然而未几年,复用“寒云”,只是换为草写的“寒云”,云字写成云朵状,形似“四十二”,这下更要命,不单是阵阵寒意逼人了,克文的寿数正止于四十二岁,有人说原本是他自己早早写定的,谁也别怨谁,此事大可载入“齐东野语”。
“寒云”款字幅,我从来不忍心收藏,望之怅然,哀其早捐馆舍。知克文者,莫过于大方,大方的挽联于逝者身世命运至为贴切:“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无可奈何惟有死;生在天堂,能入地狱,为三太息欲无言。”
去岁庚寅诗人之年的年尾,溥雪斋的侄子庸斋的七公子画家毓岳,打电话告诉我:“昨个儿启检旧箧,整理画件书作,倒腾出一幅字,是用洋纸写的,用墨是真好,又黑又亮,你看了一准儿得说墨光鉴人,是王世襄纪念雪大人写的对联”……方听到此,前尘影事,已然尽浮目前,雪大人的女儿九格格毓霖嘉方家,生前常与笔者班荆道故,玉壶雀舌,几瓯疏瀹后,我分明看出了格格深邃清澈的双瞳:闪映着金水河的粼粼波光,全都是大清宗室三百年翰墨生涯的点点滴滴。如今连赓续爱新觉罗毓字辈的九格格都不在了,人生悼亡,固诚是大哀,令我唏嘘感伤的是:虽然早晚逃不脱这追念故人的人琴之思,我只是恨它,恨它倏忽而至,来得太快,我刚刚将虎年新著,认认真真鉴好一本,恭呈九姐一粲,扉页之上墨迹如新,人已作古,幽明两隔,唯当焚檀香化此册,敬奠霖嘉女史,愿她安乐天国,再无“文劫”之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