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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日薄暮,共游隘巷。见数女姝酾,倚门盼客,两人私语曰:“必倡之居也。”试挑之,女郎皆笑呼客入。纱灯锦幛,华丽迷人。饮酒既醉,各选一女就东西室寝,皆诸妓之尤者。夜半,纶大怒呼秀。秀惊问,则曰:“贱婢谲诈,乃敢以纪信诳我!”于是残灯映帷,秀未及答,忽谛视共寝者,亦一丑女,殊非寝时所选者也。将应纶,丑女急掩其口曰:“慎勿声,祸及矣!”秀惧,不敢再言,纶亦为其妓所止,寂然不相问。

秀私叩丑女祸及之故,答曰:“郎君年少,当大用,故特相告。主人异姓兄弟五六人,皆犷狺无赖。常以诸美诱客,醉后就寝则易之,妾所以得侍君子也。玉杯之诈有年矣。觉而嚷者,则杀之。坐是死者不可胜数。今幸主人未闻,不然,危矣!少顷辞别,宜若为勿知也者,以示彼弗疑,则可免于难。明宵主人饮他所,若再来,彼美可图也。”秀谢而起,呼纶出,语之。而纶之丑女亦云。须臾主人出,果五六人,皆身长七尺,状貌狰狞,各怒色相向。纶、秀心悸,辞以有事,欲早归,解金而予之,略不及夜来易女之事。主人乃喜,且却其金曰:“两公一宿,拜惠多矣。余无所用金。”纶、秀强之受,时诸女在旁,咸以目相视。纶、秀会意,乃怀金而出。门皆扃锔,主人启钥,乃得出。

纶谓秀曰:“夜来美人,吾见亦罕。当再来,以毕夙愿,且觇其实。”秀然之。薄暮又往焉。诸女仍延客于门,问主人,果赴饮他所。两人喜,各私所选妓而幸之。秀将寝,女忽自陈,乃常州殷生之妇。秀惊曰:“殷生吾友也,其妇死已久,何妄乎”女曰:“君勿怖,吾鬼也。吾娣妹辈皆鬼也。芳魂无恢,为强鬼所劫,望乞救援。”言罢呜咽,双泪阑干。秀不觉凄然,为之悲怆,反忘其为异物也,因问:“鬼亦能淫乎”女曰:“甚于人。”秀问:“妍媸有择乎”女曰:“鬼之好与人同,鬼之淫与人异。”秀问其异云何,女曰:“鬼纯阴而无阳,不能行人道。恒使丑者媚人,取精而食之,然后选色而御之。其具倍于人,而妾辈之辱且虐,亦甚于有生之日。”秀不觉怒而起,曰:“嫂氏勿忧,誓当召武士提利剑,断此数贼头!”女曰:“如是则无济,君第走告殷生,使投牒吴县城隍,则此辈齑粉矣。城隍非他,君之府君也,生平居官廉洁,上帝嘉之,故有是命。”秀悲喜交集。

方絮语间,纶忽启门呼曰:“君知其异乎”秀曰知之。纶曰:“君知张妹小蕙在此乎”秀闻言,急呼:“慧妹安在”蕙淹泣而出,娇魂楚楚,欲诉欲语,愁怨难明。秀亦洒涕曰:“别来多时,竞不识尔。妙龄弱质,不意遭此暴横,良可悯怜!”亦出殷生妇以语纶。四人相对,悲哀哽咽,至于失声。纶、秀复相与私幸,虽冒李下之嫌,未涉桑中之刺也。

诸女闻之,咸来自诉,且曰:“宜速去,迟将有变。”殷妻嘱秀曰:“必告殷生!阴律:非亲昵,不得控私事。君慎勿置词,授狡童以返噬之隙也。”蕙亦以告父母牒城隍,嘱秀并嘱纶。纶亦知秦少府官城隍之事,蕙先告之也。二人别而行。迨晓,验宿处,数冢累累,白杨衰草,信夜来之非谬矣,

秀即以白张,张叱其妄。纶又来言之,张夫妇乃不胜悲痛。秀复遣介赍书,驰召殷生至,告以故。殷抢地长号,悟三年之无梦者,强鬼之制其妻也。遂与张共诣城隍首之,纶、秀亦往,井宿庙中。

是夜乃闻城隍升厅事,锒铛钮镣诸具掷地声,次闻胥役吆喝声、唱到声、书吏点名声。城隍问曰:“诱良善,侵孤弱,淫横不逞者,谁为首”秀察其声音,宛然父也,因幽咽。俄闻群鬼供曰:“是万德为首。”一鬼辨曰:“小鬼非毛三、周喜儿等怂恿,亦不敢肆行。”一女鬼诉曰:“鬼妇是赶七所劫。”一女鬼曰:“辱妾者,余小猴、金午及万德也,而万德为甚。”声似殷生之妻,殷生泣下。旋闻城隍曰:“蕙儿可言状。”蕙曰:“儿为众贼共虐,儿苦也愿置贼极刑!”城隍叹息,命至后堂与阿姑相见,盖张之姊,秀之母,先少府没三年矣。张及秀皆暗哭,纶亦哭。其时众鬼纷辨,鞠讯杂沓,听不甚彻。已闻拷掠声、众鬼呼痛楚声、女鬼感谢声、毕谳声、累犯入狱声,久之遂寂。

于是秀上堂呼父,张呼女,殷生呼妻,纶呼舅氏及蕙妹,惨语千端,哭声一片。卒亦无有隔窗而应者。

后殷生梦妇来日:“狂徒虽则授首,妾已蒙垢,羞见郎君。且近奉秦公约束,艳妇不得外行,虑招谤辱。情不能已,暂得请命来见,为谢秦公子及黄生,蒙其仗义相授,他生图报。蕙妹亦寄声张府,言己得所依,嗣当寝门问安也。郎君好自重,妾从此别矣!”言毕,涕泣而去。殷生挽之,倏然已觉,惟残缸荧荧射枕上泪光而己。自是杳不复至。小蕙屡见梦于张少府,亦屡梦于秀焉。秀遂反常州,奉父榇葬之姑苏。

竹连环

邑中八九月之间,四乡赛神演剧,农商士女及游方乞食之徒咸集焉,谓之神会。

有一道人来趁会,敝衣跣足,以竹杖荷竹连环二,盖截竹为之,互挽而无端,人不能为也。独坐场隅三日,而众莫之识。有一士人察其异,俟其去,潜尾之。

行二十里许,至一山,岩谷耸然,石壁千仞。道人以杖叩石壁,石即洞开。石屋数重,户牖阶墀悉具。道人趋入内,士人随之入。至前庭,窥其内昏黑不辨物,徘徊不敢前,亦不去。

其前庭一柱联云:“云藏石室虚无地,风卷泉帘小有天。”字皆石镂。吟诵不已,不觉饥甚,呼道人觅食。道人出,诃曰:“谁教尔来此此岂有食耶无已,山我丸啖尔。”探袖出一丸与之,道人则仍趋入内。

丸大如山查,坚如石,深黑色。士人嚼之,齿力既尽,不能碎。念必仙药,强吞之,咽中如物噎,而饥仍不止。乃复呼道人,百呼不一应。

将入内,视之,第见一巨蛇据内户,双目闪闪如电光。士人骇绝辟易,汗流气喘,迴视石壁己闭,孤松倒挂,萝蔓垂垂,野鸟咿嘤其上而已。士人叹曰:“叔夜未应得道也!”叹罢,咽中丸哽,倏已消下,还家数月不饥。

大赤蛇

丰城有娶妻而美者,甚恋之。数年之间,足迹未尝离房帷。其妻亦情好至笃。琴瑟伉俪,至有长生夜半之约。

友人好事者,故以酒招之,强之醉而止之宿,必再三而后可。既宿则终夜不寐,呻吟床榻,辄有忆妻诗及词,以示友人。虽诮谑之,不顾也。坐是招饮常不赴,人知其如此,亦无有过而问者。虽其至亲,终岁不获一面焉。

后病瘵将死,执妻之手涕泣曰:“本图百年完聚,岂意中道解携君尚青春,能终居燕子楼否”妻泣而誓之,且曰:“羽族失雄,犹不再匹,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夫乃诀而瞑。妻哭之三日,尽哀,屡欲自经。舅姑救而免,稍稍劝慰之,乃不哭。

有傅生者吊其家。傅,夫友也,美丰仪,妻窥而悦之。傅请见,妻缟素而出,虽衔哀惨语,四目往来,如流星之相照也。

时傅方丧偶,妻遂有去帷之意。往往勃豀于舅姑之前,或无故虐其婢,使夜施华帐,旦饰明妆,风流顾盼,自好也。舅姑不能堪,告其父母,父母亦不能制,知其贰心,命之再醮。傅闻之,旋以媒来,遂归于傅。

成欢之夕,有大赤蛇出于床下,绕床三匝。夫妇惊呼,家人破尸视之,已垂死矣,蛇啮妇心食之,须臾而灭。

非非子曰:吾邑李甲未娶时,读书外舅家,与妻兄同学。戏请曰:“令妹可得一见否?”妻兄曰:“吾家惟妹寝最后。吾夜半归,呼其启门,可从吾后窃窥之。非是则无由矣。”如其言,果见之,盖国色也。次日驰归告父母:“明日必迎妇!”父母怜而从之。请于妇家。以期太迫辞。使者返,甲曰:“后日亦可也。”又请之,则又辞。次日又请之,妇家曰:“至近亦须一月后。恶有请期三日而亲迎者乎”使者既返,甲已病。父母忧之,将复请次日而告山病。甲曰:“无庸也,疾不能待矣”次日遂死。其妻末期年,竟别适。余尝闻而恶之,然以视丰城之妇,其轻重盖迥不侔矣。

绣鞋

王屋之阴,有童子采樵入山。雪后失径,饥甚。林壑幽翳中,忽闻麦饭香。即之,甲第一区,金环朱户,蓬头小婢方炊麦西庑,乞食得饱。复引入后院,倚檐高树一株,花大如盎。数美人宴集花下,被服奇艳,饮馔芳烈,并非人间所有。婢令叩头谢讫,随出。

告其家,寻路同入,屋舍杳然。咸以为诳。回过竹林中,拾得绣鞋一只,精丽异常。山中故无此物,心知其仙,携归什袭笥中。准杨妃锦袜之例,诣观者辄与百钱。

予亲见之,瘦不盈握,镂绣嵌珠,异香袭人,非兰非麝,把玩不能去手。因邀至拾鞋处,馀雪未消,莲印宛然,类石家香尘,绝无沽涴之迹。怅惘良久。

后数日,闻其家启笥,鞋失所在。

一此篇得之吴兰雪。

异石

河南修武县,去城三十里许有清真观。观外有阁临溪;老松数十株,荫映如画。溪水作绿玉色,清彻鉴人;浅不盈尺,灌田数顷,虽大旱不竭。中产异石,能行。拾置磁斗中,养以清泉,五色陆离,终日浮漾若游鱼然。偶碎其一,中有小虫,状类蛾蠓,去之,遂不能自运。盖虫生于石,以石为屋,载而行之,殆蜗之属欤

观为元长春子邱处机同邑人刘志敏所建,土人以石之异,传为刘海戏蟾处,遂讹为海蟾宫云。

——此篇亦吴兰雪笔记。

绀霞

吴仲子兰雪,少多诗梦。今记其一:

年十五时,梦行溪上。春水揉蓝,落花如绣,心艳之,欲穷其源。行里许,见短垣一带、篱门半掩,侧足而入。园中桃花数百株,芳菲弥望。穿树而行,径甚缭曲。花片打人,绛雪满衣。已而乱红深处,露一六角亭,画帘蜿地,隐隐有坠钗声。吴故文怯,止不敢前,觉鬓云眉翠,依约可接。方徘徊间,有搴帘微笑者,望之如朝霞和雪、与桃花争丽。吴痴立久之,闻帘钩璙然,始惊其去。启帘窥之,竟杳矣。亭中绿窗斐几,笔砚甚设,衣香缕缕,尚萦画屏绣幔间也。惆怅如失,感成绝句,于几上拾得浅碧笺书之。诗曰:

新绿重重树,莺啼自在春。

桃花红作雨,愁杀隔帘人。

掷笔遂觉,心异而志之。

他日,又梦至其处。遥闻亭中笑语,遂隐身花丛中。俄见丽人从数鬟,自亭中出,绡衣玉佩,向之帘间人也。数鬟争拾落花,以衣襟裹之,聚而较量,拔簪摘翠,小语呶呶。丽人绰约临风,对花不语,恍若有思。数蝶依依,绕其左右。吴于是目眩魂消,殊有化蝶之想,遽折花枝遥掷之。丽人觉,谓鬟曰:“人间刘阮再来矣。盍归乎”遂迁延避去。吴怅然,尾至亭中,竟不复见。几上词笺一幅,取观之,墨渖尚湿,俨如前诗意相答,末署“绀霞”二宇。词不尽记,有“溪上桃花红奈何,春风吹又多”之句。方拟袖之,为啼鸟所惊,惘然而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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