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生死以之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全世界跟他一起活——但一个人死的时候,谁来陪他一起死呢?中古世纪有出质朴简直的古剧叫《人人》(Every body),死神找到那位名叫人人的主角,告诉他死期已至,不能宽贷,却准他结伴同行。人人找“美貌”,“美貌”不肯跟他去,人人找“知识”,“知识”也无意到墓穴里去相陪,人人找“亲情”,“亲情”也顾他不得……世间万物,只有人类在死亡的时候需要陪葬品吧?其原因也无非由于怕孤寂,活人殉葬太残忍,连土俑殉葬也有些居心不仁,但死亡又是如此幽阒陌生的一条路,如果待嫁的女子需要“陪嫁”来肯定来系连她前半生的娘家岁月,则等待远行的黄泉客何尝不需要“陪葬”来凭借来思忆世上的年华呢?陪葬物里最缠绵的东西或许便是玉蝉了,蝉色半透明,比真实的蝉为薄,向例是含在死者的口中,成为最后的,一句没有声音的语言,那句话在说:“今天,我入土,像蝉的幼虫一样,不要悲伤,这不叫死,有一天,生命会复活,会展翅,会如夏日出土的鸣蝉……”那究竟是生者安慰死者而塞入的一句话?抑是死者安慰生者而含着的一句话?如果那是心愿,算不算狂妄的侈愿?如果那是谎言,算不算美丽的谎言?我不知道,只知道玉蝉那半透明的豆青或土褐色仿佛是由生入死的薄膜,又恍惚是由死返生的符信,但生生死死的事岂是我这样的凡间女子所能参破的?且在这落雨的下午俯首凝视这枚佩在自己胸前被烈焰般的红丝线所穿结的玉蝉吧!5玉肆我在玉肆中走,忽然看到一块像蛀木又像土块的东西,仿佛一张枯涩凝止的悲容,我驻足良久,问道:“这是一种什么玉?多少钱?”“你懂不懂玉?”老板的神色间颇有一种抑制过的傲慢。
“不懂。”“不懂就不要问!我的玉只卖懂的人。”我应该生气应该跟他激辩一场,但不知为什么,近年来碰到类似的场面倒宁可笑笑走开。我虽然不喜欢他的态度,但相较而言,我更不喜欢争辩,尤其痛恨学校里“奥瑞根式”的辨论比赛,一句一句逼着人追问,简直不像人类的对话,嚣张狂肆到极点。
不懂玉就不该买不该问吗?世间识货的又有几人?孔子一生,也没把自己那块美玉成功的推销出去。《水浒传》里的阮小七说:“一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但谁又是热血的识货买主?连圣贤的光韵,好汉的热血也都难以倾销,几块玉又算什么?不懂玉就不准买玉,不懂人生的人岂不没有权利活下去了?当然,玉肆老板大约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个除了玉的知识找不出其他可以自豪之处的人吧?然而,这件事真的很遗憾吗?也不尽然,如果那天我碰到的是个善良的老板,他可能会为我详细解说,我可能心念一动便买下那块玉,只是,果真如此又如何呢?它会成为我的小古玩。但此刻,它是我的一点憾意,一段未圆的梦,一份既未开始当然也就不致结束的情缘。
隔着这许多年,如果今天那玉肆的老板再问我一次是否识玉,我想我仍会回答不懂,懂太难,能疼惜宝重也就够了。何况能懂就能爱吗?在竞选中互相中伤的政敌其实不是彼此十分了解吗?当然,如果情绪高昂,我也许会塞给他一张从《说文解字》抄下来的纸条:“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鳃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之方也。”然而,对爱玉的人而言,连那一番大声镗的理由也是多余的。
爱玉这件事几乎可以单纯到不知不识而仅仅只是一团简简单单的欢喜。像婴儿喜欢清风拂面的感觉,是不必先研究气流风向的。
6瑕付钱的时候,小贩又重复了一次:“我卖你这玛瑙,再便宜不过了。”我笑笑,没说话,他以为我不信,又加上一句:“真的——不过这么便宜也有个缘故,你猜为什么?”“我知道,它有斑点。”本来不想提的,被他一逼,只好说了,免得他一直噜嗦。
“哎呀原来你看出来了,玉石这种东西有斑点就差了,这串项链如果没有瑕疵,哇,那价钱就不得了啦!”我取了项链,尽快走开。有些话,我只愿意在无人处小心地,断断续续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给自己听。
对于这串有斑点的玛瑙,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它的斑痕如此清清楚楚。
然而买这样一串项链是出于一个女子小小的侠气吧,凭什么要说有斑点的东西不好?水晶里不是有一种叫“发晶”的种类吗?虎有纹、豹有斑,有谁嫌弃过它的皮毛不够纯色?就算退一步说,把这斑纹算瑕疵,世间能把瑕疵如此坦然相呈的人也不多吧?凡是可以坦然相见的缺点都不该算缺点的。纯全完美的东西是神器,可供膜拜,但站在一个女人的观点来看,男人和孩子之所以可爱,正是由于他们那些一清二楚的无所掩饰的小缺点吧?就连一个人对自己本身的接纳和纵容,不也看准了自己的种种小毛病而一笑置之吗?所有的无瑕是一样的——因为全是百分之百的纯洁透明,但瑕疵斑点却面目各自不同,有的斑痕是鲜苔数点,有的是砂岸逶迤,有的是孤云独去,更有的是铁索横江,玩味起来,反而令人忻然心喜。想起平生好友,也是如此,如果不能知道一两件对方的糗事,不能有一两件可笑可嘲可詈可骂之事彼此打趣,友谊恐怕也会变得空洞吧?有时独坐细味“瑕”字,也觉悠然意远。瑕字左边的玉旁,是先有玉才有瑕的啊!正如先有美人而后才有“美人痣”,先有英雄,而后有悲剧英雄的缺陷性格,缺憾必须依附于完美,独存的缺憾岂有美丽可言,天残地阙,是因为天地都如此美好,才容得修地补天的改造的涂痕,一个“坏孩子”之所以可爱,不也正因为他在撒娇撒赖蛮不讲理之外有属于一个孩童近乎神明的纯洁了直吗?瑕的右边是,有赤红色的意思,瑕的解释是“玉小赤”,我也喜欢瑕字的声音,自有一种坦然的不遮不掩的亮烈。
完美是难以冀求的,那么,在现实的人生里,请给我有瑕的真玉,而不是无瑕的伪玉。
7唯一据说,世间没有两块相同的玉——我相信,雕玉的人岂肯去重复别人的创制。
所以,属于我的这一块,无论贵贱精粗都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我因而疼爱它,珍惜这一场缘分,世上好玉万千,我却恰好遇见这块,世上爱玉人亦有万千,它却偏偏遇见我,但我们之间的聚会,也只是五十年吧?上一个佩玉的人是谁呢?下一个又是谁呢?千年之后又复是谁呢?有些事是既不能去想更不能嫉妒的,只能安安分分珍惜这匆匆的相属相连的岁月。
8活佩玉的人总相信玉是活的,他们说:“玉要戴,戴戴就活起来了哩!”这样的话是真的吗?抑或只是传说臆想?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一块玉戴活,这是需要时间才能证明的事,也许几十年的肌肤相亲,真可以使玉重新有血脉和呼吸。但如果奇迹是可以祈求的,我愿意首先活过来的是我,我的清洁质地,我的致密坚实,我的莹秀温润,我的斐然纹理,我的清声远扬,如果玉可以因人的佩戴而复活,也让人因佩玉而复活吧,让每一时每一刻的我莹彩暧暧,如冬日清晨的半窗阳光。
9石器时代的怀古把人和玉、玉和人交织成一的神话是《红楼梦》,它也叫《石头记》,在补天的石头群里,主角是那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外多出的一块,天长日久,竟成了通灵宝玉,注定要来人间历经一场情劫。
他的对方则是那似曾相识的绛珠仙草。
那玉,是男子的象征,是对于整个石器时代的怀古,那草,是女子的表记,是对榛榛莽莽洪荒森林的思忆。
静安先生释《红楼梦》中的玉,说“玉”即“欲”,大约也不算错吧?《红楼梦》中含玉定的名字总有其不凡的人主,像宝玉、黛玉、妙玉、红玉,都各自有他们不同的人生欲求。只是那欲似乎可以解作英文里的want,是一种不安,一种需索,是不知所从出的缠绵,是最快乐之时的凄凉,最完满之际的缺憾,是自己也不明白所以的惴惴,是想挽住整个春光留下所有桃花的贪心,是大彻大悟与大栈恋之间的摆荡。
神话世界每是既富丽而又高寒的,所以神话人物总要找一件道具或伴当相从,设若龙不吐珠,嫦娥没有玉兔,李聃失了青牛,果老走了肯让人倒骑的驴或是麻姑少了仙桃,孙悟空缴回金箍棒,那神话人物真不知如何施展身手了——贾宝玉如果没有那块玉,也只能做美国童话《绿野仙踪》里的“无心人”奥迪斯。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说这话的人只看到事情的表相,木石世界的深情又岂是我们凡人所能尽知的。
10玉楼如果你想知道钻石,世上有宝石学校可读,有证书可以证明你的鉴定力,但如果你想知道玉,且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并且从肤发的温润,关节的玲珑,眼目的光澈,意志的凝聚,言笑的清朗中去认知玉吧!玉即是我,所谓文明其实亦即由石入玉的历程,亦即由血肉之躯成为“人”的史页。
道家以目为“银海”,以肩为玉楼,想来仙家玉楼连云也不及人间一肩可担道义的肩胛骨为贵吧?爱玉之极,恐怕也只是返身自重吧?张晓风花香花香并不是所有的花都有香味的。每次经过那家朝鲜人开的蔬果店,架上摆着五颜六色的花,总要驻足观看一下,美丽悦人的色彩,虽然只有十几、二十种花,凑在一起,集中的色彩十分耀目,令我想起“上林花似锦”的风景来。
大把大把的紫丁香开过后,现在换芍药上市了。
紫丁香是我十分喜欢的花,芍药也是。“丁香空结雨中愁”,串串烟花般的紫丁香,在郊区雨中庭院,撑着伞,痴痴地看,不忍心采下它。回到城市,倒花了好几块钱买了两束晒满日香的蔬果店摆出来的带叶紫丁香。
芍药的美,全在于它开得尽情,汤碗大的花容,一层层开到内心里去,把粘着黄穗粉的花心都卷出来,摊开。层层花瓣围拱在花心周围,缠又缠来绕又绕,“小廊回舍曲栏斜”,说不尽的婉转委曲、魂牵梦绕。
店里架上的芍药有紫红及洋红,而我只想买白色、牙青色的,白里透青,也带一点淡红的肉色,既清冷又温婉,可惜没有。
架子下的地上,倒有一盆盆廉价的草花,我买了两盆同样的花,英文名叫“不耐烦”,一盆粉色单瓣,一盆大红复瓣。这种花没心机,容易生长(不愿意说它贱),总是没头没脑地从早开到晚,开得十分不耐烦。随便掐下一嫩枝,插入土里,它也会尽力把根生出来,深深插入土里去,把花叶蓬蓬抽长,舒放,命硬得很。这样顾里又顾外,能屈又能伸的花,真像现代妇女,既要主外,又要主内;既是贤内助,又是贤外助。出将入相,三头六臂,不讲究超俗的惟美,却有一份世俗的壮美!渺小的石竹花也是美的,属于单瓣康乃馨。近看是一朵朵幼小锯齿状,有裂痕的花,远看却像一片海青色或水桃色的阴影,全因为它生得多,密密缀成一张锦绣。
入夏了,路摊上还可以买到剪枝罂粟花。据说只有白色的才能提炼鸦片膏,因此市场里一概看不到白色罂粟花。深红罂粟花,红得深邃,不可捉摸,像火烧的晚霞,比红玫瑰更有一种毒性的美。长得类似罂粟花的虞美人,则比较内敛了,毋宁有种山高水远,野马尘埃的苍渺,美得恍恍惚惚。
至于非洲紫罗兰,则是紫色中最美的一种紫色,紫色是所有颜色中最会自我矛盾的,可以紫得很庸俗,也可以紫得很华贵。孔子说:“恶紫之夺朱也”,大概指的是那种很俗气的紫。玉簪花的淡紫也是美极,玉簪花开在夏末,齐白石画玉簪花,大写意画汁水淋漓的外卷阔叶时,总不忘添两片枯黄下垂的老叶。停在玉簪花上的工笔蜻蜓,则有种秋霜乍惊的清灵,淡紫的玉簪花是衰败中的最后一次回眸,紫色的光,是一种回光返照的余晖。
夏天傍晚,风吹过,散开来荷池畔的清香。入夜后,夜来香的浓香,都是可以在记忆中回味的香。栀子花、桂花的香,濡湿在春雨无边似轻愁的小庭院,和秋雨萧飒如暗梦的长巷道,由于风雨的推波助澜,那种香,印有雨水的痕迹,可以看得见的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