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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后之论纪文达者,褒贬皆有失其当者。褒之者皆称其于学无所不窥,于书无所不读,甚者竟誉其有过目不忘之能。皆未免言大而夸。夫当其领校秘籍之际,读书自较方便,然诚如乾隆之告沈德潜(归愚)曰:“然古书读不尽,有我知而汝不知者,亦有汝知而我不知者。”以乾隆之予智自雄,乃亦有此平心之论,乌得云文达能无书不读乎?若云其过目不忘,则彼于评点各书时,即常有批语曰:须查核,须查对原书云云。则褒语当可不攻自破。至云于学无所不窥,若走马看花,是亦窥也;罄心凝思,是亦窥也。窥而无得,与不窥等,又何足取哉!

又观陈康祺《燕下乡脞录》卷六《纪文达不轻著书之原因》中记其语曰:“吾自校理秘书,纵观古今著述,知作者固已大备,后之人竭其心思才力,要不出古人之范围,其自谓过之者,皆不自量之甚也。”此说人多有重之者,即如陈康祺,引其语后即曰:“我辈薄植,偶作一二短书杂说,辄姁姁妹妹,有亟于表爆之心,读此能不颜厚!”夫戒人莫轻著书是矣,而以后之所有,皆莫出古人范围,则过于武断。信如彼语,将谓社会不能进展,卮言不可日出乎?鄙意此或纪公一时之托辞,实有背其平日论学之宗旨。江藩(子屏)《国朝汉学师承记》卷六《纪昀》传记言“公一生精力粹于《提要》一书,又好为稗官小说,而懒于著书”云;“嬾于著书”一语,或更能得其实。吾人倘转观赵瓯北《论诗》:“满眼生机转化钩,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对照陈康祺所引纪公之语,是非自定。不审瓯北名诗,康棋是否见及,见而又当作何感触也!

贬之者,如舒坤之《批本随园诗话》于《诗话补遗》卷二叙及纪晓岚自乌鲁木齐赐环东归时之义犬事,后批云:“晓岚父曾官太守。少年纨绔,无恶不作,尝考四等,为乃父所逐出。中年狡猾,为和珅文字走狗。所著《阅微草堂》诸种,大抵忏悔平生,惧有报应。”诸语无有旁证,似难于征信,或挟有私人恩怨存乎其间乎?

舒坤之贬,贬其人品也。而近人张采田(孟劬)则贬其学,尤以诗学为甚。其所著《玉溪生年谱会笺》、《李义山诗辨正》固自有所得也,而竟乃绝似专欲与纪文达公为难而发者,偏激横蛮,亦似有深仇大恨者然。如《辨正》于《夜雨寄北》后竟云:“纪氏于玉溪一《集》,任口雌黄,动加驳击,惟此等数篇以选入坊刻《三百首》中,故不敢菲薄,稍协公论。余尝谓《纪》氏于诗学一道,全未梦见。只读得《唐诗三百首》一部,便自翔通人,岂臆说哉!后人有读此《集》者,取余说与纪氏之评参观之,当知确不可易耳。”又于《桂林路中作》后驳晓岚云:“晚唐诗格,虽异于中唐,然终胜宋人以后,未见其必靡靡也。且晚唐家派亦不同,不得一概无别。纪氏专守定坊刻《三百首》及宋后人集,随声附和,抹杀晚唐,岂通论哉?甚矣,诗家赏音之未易遇也。”纪河间岂有如孟劬所指责,竟浅薄无识如此其甚乎?查李详(审言)《娩生丛录》卷二,言尝得见申铁蟾名兆定者过录、纪评朱鹤龄注本之《李义山诗集》,且较他本为多,时为癸未清秋月。癸未为《乾隆》二十八年,晓岚正四十岁。而蘅塘退上孙洙编选之《唐诗三百首》,成书尚晚于纪评《义山诗》一年,即乾隆二十九年甲申,则晓岚何幸而能预先得读之!闻孟劬最好章学诚(实齐),章氏于同时之戴震(东原)、汪中(容甫)、袁枚(简齐),皆施诋嫫,于简斋毒詈尤重,非欲杀之而后快,名为街道,实乃忌名。孟劬百世后而效之,何其不能容人之量乃至亦步亦趋耶?实斋于并世之三家,但欲争名于一时;孟劬与河间,于《李义山诗》之识见不一,间亦恐有同行相妒之情,而欲争胜于千载耶?欲争,持平论理可也;一味狂吠,又何补乎?纵使《唐诗三百首》刊行于纪氏之生前,而欲言彼仅以读此书而自足,人亦不能信也。誉过其实,舆贬过其量,皆同等令人失笑不已。知人论世者,可不慎乎也哉!

余以为纪河间最可取者,笔记小说而外,端在诗之识见,虽亦时有偏颇处,而严苛入微,尤非人所能及。如于诗之生熟两途,他家所论,皆甚浮泛。如清朱秀水《曝书亭集》卷五十二《书剑南集后》云:“予尝嫌务观太熟,鲁直太生。”袁简斋《续诗品割忍》但云:“知熟必避,知生必避”;其他各家所论,虽小有发挥,而大都尚觉粗略。惟纪氏能将熟细分为圆熟、甜熟(甜俗)、烂熟等,于《瀛奎律髓刊误》中对陆游等诗为之点醒,以明其关捩所在。(兹即专引其语,仅注卷数,不再重列书名)。

按方回选成此书,宗法江西,自不以熟为尚,但亦不全然非难。如于卷二十选张泽民《梅花》二十首,后批云:“夫诗莫贵于格高;不以格高为贵,而专尚风韵,则必以熟为贵。熟也者,非腐烂陈故之熟,取之左右逢其源是也。”纪批云:“此论却是。”同卷又选刘屏山《次韵张守梅诗》云:“梅诗难赋,不必句句新,得如此圆熟亦可也。”纪批云:“梅花诗欲取圆熟,非其本心之论也。”可见两人对圆熟之作,虽皆不以为上乘,若退而能求其次,亦庶几焉。

除圆熟外,姑置浅滑、滑俗熟、平熟、轻滑等不论,倘有“甜熟”或作“甜俗’之诗,乃世俗所爱而不足为法者,其品位当在“圆熟”以下。

考用此语,似始于明董其昌(香光)《画禅室随笔》卷二之《画诀》:“士人作画,当作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若能解脱绳У中,便是透纲鳞也。”董香光但用以论画,而以之言诗者,似始于清张谦宜。其《亲斋诗话》卷一云:“诗要脱俗,须于学问之外,仍留天趣为佳。如美桃熟至八分,微带青脆甘酸,此为上品。若至十月中旬,肉如烂酱,一味‘甜俗’,不足当知味者品题矣。”如是之说,则“甜俗”乃烂熟或熟烂之同义语,与纪氏之意有异矣。同卷又谈及“甜熟”云:“诗要老辣,却要味道,正如美酒好醋,于本味中严烈而有余力。然苦者自苦,酸者自酸,不相假借处,各有本等。大约老字对嫩字看,凡下字造句坚致稳当,即老也。辣宇对膻字看,凡字句中不油滑、不猥琐、不卑靡、不甜熟,即辣也。惟洒落最近辣,逆鼻、伤人、螫口不可近者,正不得援辣以自解。老字头项甚多,如悲壮有悲壮之老,平淡有平淡之老,艳有艳之老。今匠人以竹木之成就者谓之老,以此思之可也。”解老辣颇有见地,惟贬甜熟过甚,以之与油滑、猥琐、卑靡并列,则未为确当,故不若纪氏之说为得。

纪氏举为“甜熟”之诗有二:一系卷二十黄山谷《次韵赏梅》:“要知宋玉在邻墙,笑立春晴照粉光。淡薄自能知我意,幽闲元不为人芳。微风拂掠生春思,小雨廉纤洗暗妆。只恐浓葩委泥土,谁今解合返魂香?”方回批:“《外集》有此诗。恐少作,然一字不苟。”纪批:“气味甜熟。虽山谷少作,亦不如此。恐是窜入。以为一字不苟,尤非。”

今检此诗由清谢启昆辑入《山谷诗外集补》卷三,首句“要”作“安”,三句“自”作“似”,未注出处,不审是否根据翁方纲充《四库全书》纂修官时手抄校进底本所原有者,抑或是谢氏另有所得者?今读其诗,诗风与黄实全然不类,且有二“春”字重出,说为黄作未必可以信从。纪氏确有眼力。首联似太率意,尚不足当“甜熟”之称。

另一首是同卷陆放翁《梅花》:“家是江南友是兰,水边月底怯新寒。画图省识惊春早,玉笛孤吹怨夜残。冷淡合教闲处着,清癯难遣俗人看。相逢剩作樽前恨,索笑情怀老渐阑。”纪批:“此种又恨‘甜熟’。”

纪氏以为带有“甜熟”气息者亦有两首:一为卷九陆放翁《七十》:“七十残年百念枯,桑榆原不补东隅。但存隐具金鸦嘴,那梦朝衣玉鹿卢。身世蚕眠将作茧,形容牛老已垂胡。客来莫问先生处,不钓娥汀即镜湖。”纪批:“语自风华,然终带‘甜熟’之味。”

另一首为卷二十陆放翁《十二月初一日得梅一枝绝奇戏作长句今年于是四赋此花矣》:“高标已压万花群,尚恐骄春习气存。月兔霜供换骨,湘娥鼓瑟为招魂。孤城小驿初飞雪,断角残钟半掩门。尽意端相终有恨,夜寒皴玉倩谁温?”纪批:“第一句未能免俗。第二句太犷。三四极用力。后四句太‘甜熟’,便有俗调。”然五六两句,颇为传诵;末二句亦有人好之者。岂非“俗人犹爱未为诗”,正是“甜熟”之故欤?

纪氏认为“不甜熟”之诗,共有三首。一为卷十七陈简斋《雨》:“云起谷全暗,雨晴山复明。青春望中色,白涧晚来声。远树鸟群集,高原人独耕。老夫逃世日,坚坐听阴晴。”纪批:“语不必奇,而清迪无‘甜熟’之味。”其二为卷二十九李频《秦原早望》:“一忝乡书荐,长安未得回。年光逐渭水,春色上秦台。燕掠平芜去,人冲细雨来。东风生故里,又过几花开。”方回批:“其思优游而不深怨,可取。”纪批:“此评最是。兴象天然,不容凑泊。此五律最熟之境,而气韵又不涉‘甜俗’,故为唐人身份。”其三为卷四十七宋之问《陪阆州薛司空丹徒桂明府游招隐寺》:“共寻招隐寺,初识戴颐家。还依旧泉壑,应改昔云霞。绿竹寒天笋,红蕉腊月花。金绳倘留客,为系日光斜。”纪批:“妙!不‘甜熟’。此为唐人骨韵。”

又于卷二十选戴石屏《梅》,可察其辨微之细。诗曰:“孤标粲粲压群葩,独占春风管岁华。几树参差江上路,数枝妆点野人家。冰池照影何须月,雪岸闻香不见花。绝似人间隐君子,自从幽处作生涯。”方回批:“皆前人已曾道之句,而律熟句轻,颇亦自然,亦不可弃也。”纪批:“此评确。是浅弱,非自然。”又批:“三四少可,五六纤。结露骨,反浅。”

纪氏认可方回“律熟句轻”之评,转而又言其乃浅熟,尚不到“甜熟”境界。赵南塘以戴氏之诗为“轻俗。,在于“根本浅”,(具见方回评中所引)亦为纪氏认可,以“此为探本之论”,再一出格,即成“野调”云。(见同卷批戴氏《寄寻梅诗》)

又纪氏批议苏轼诸诗,密察苛细,亦多精妙入神,而最盛推其能不落“甜熟”一路,苏氏《诗集》卷三十二有《秋兴》三首,其一云:“野马游鱼信往还,此身同寄水云间。谁家晚吹残红叶,一夜归心满旧山。可慰摧颓仍健食,比来通脱屡酡颜。年华岂是催人老,双鬓无端只自斑。”其二云:“故里依然一梦前,相携重上钓鱼船。尝陪大幞全陈迹,谬忝承明愧昔年。报国无成空白首,退耕何处有名田。黄鸡白酒云山约,此计当时已浩然。”其三云:“浴凤池头星斗光,宴余香满上书囊。楼前夜月低韦曲,云裹车声出未央。去国何年双鬓雪,黄花重见一枝霜。伤心无限厌厌梦,长似秋宵一倍长。”纪批就诗风迪异而判之云:“此三首亦不似东坡笔墨,东坡不如此‘甜熟’。”此又“甜熟”七律之特例也。至绝句之是否“甜熟”,纪批苏诗亦有三诗,其论尤剖析微细,更易使人悟入,而得评点谈艺者之诗心。《诗集》卷四十七有《寒食夜》诗云:“漏声透入碧窗纱,人静秋千影半斜;沉麝不烧金鸭冷,淡云笼月照梨花。”纪云:“此不似东坡笔墨,有‘甜熟’之气故也。”又卷二十五《过文觉显公房诗》云:“斓斑碎玉养菖蒲,一勺清泉满石盂。净几明窗书校┈,便同《尔雅》注虫鱼。”纪批云:“颇有风致,不似前《春日》诗之‘甜熟’。”按同卷之《春日》诗云:“鸣鸠乳燕寂无声,日射西窗泼眼明。午醉醒来无一事,只将春睡赏春晴。”纪批云:“颇有情致,但格不高耳。”相参对照而观,则知《春日》诗格之未高,正坐“甜熟”故耳;顾仍有取其情致,而皆未尝以是而唾弃之也。

综合上引,赏知“甜熟”也者,乃通畅而温润,有媚力而欠骨力,亦无疏放高格,然而不落套、不熟烂、又不着力,以是有别于明前后七子中之二李,亦非是“清秀李于鳞”之王渔洋。且又不熟滑、不浮滑,以是又不若唐之白香山之流于俗滥,亦不同于明末公安三袁之陷于浮浅。彼似刻意而又不似刻意者,故又大别于宋之黄山谷与陈后山,自更不致如竟陵体之孤深幽峭。彼又似有妆点而又不似妆点者,自有异于李义山与西昆体。彼既洒脱旖旎而又不风华侧艳,则自与齐梁体及香奁体泾渭分明。然而彼却是人巧多于天工;惟其总欲使人巧以夺天工,遂至失其天真与天趣,少见浑朴与浑成,于是气格与气韵,遂两皆失之,“甜熟”之所以不能臻于上乘者,端在此耳。顾欲成“甜熟”之诗,亦殊不易。千古以还,能得手而足以为代表者惟陆放翁耳。但此类之诗,自不为宗尚江西之方回所选,纪氏仅就方氏所选为批,亦不致旁及于他也。《剑南诗稿》卷三十一《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云:“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按曹雪芹《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写香菱学诗云: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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