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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狼狈

青瞳拉着他向岸上游,水中不能开口,他们就静静的,像气泡一样浮上来,露出水面,仍然静静的。

“青瞳。”萧图南张口,打破了一片静谧。

“你别说了。”青瞳叹气,“我没有权利如此放任自己,我们……”

“不是,我想说……他还在水里!”

“啊?”青瞳一声惊叫,这才发现任平生就像压船舱的大石头一般,直直沉进水里。

咚的一声,她又一次跳了下去,心中只是奇怪,为什么这两个人都不会游泳,却还敢往水里跳?

一落水,任平生便奋力挣扎,他只觉得河水以无比热情的态度从他嘴巴鼻子里硬灌了进去,他挥舞双臂,想狗刨两下,但两只脚缠在了马镫里,挣扎这两下不但没能甩掉沉重的马匹,反而纠缠得更紧了,他心里一着急,下意识地张口吸气,运用内功,却忘了现在人在水中,一口水顿时就呛进嘴里,差点没被当场呛死。 马匹远比人要重得多,任平生又不如萧图南冷静,喝了好多水,所以他沉水的速度远比萧图南要快,越来越多的水灌了进来,他只觉得身子越来越沉,手脚却越来越飘,挣扎的力气也越来越小了。

他已经有些恍惚,不知道只过了一瞬间,还是过了很长时间,有一只手从旁伸过来,取下他腰间的马刀,将马镫上的绳索割断,马匹下落,任平生身子一轻,向上浮了一下,那只手便趁着这一浮,从后面托着他腋下,带着他一起浮上来。

露出水面,任平生顿时觉得眼前光芒刺眼,似乎有另外两只手将他拖上河床,扔在一个石头上。

任平生趴在石头上,顿时放声大吐,河水大口大口地喷了出来,吐一会儿就咳嗽,咳一会儿再吐,折腾了好半天。

青瞳的脸出现在上空,遮住刺眼的阳光。她一身都湿漉漉的,正担忧地看着他,“你觉得怎么样?”

任平生呆呆看着她,半天才道:“饱了!”

对面的峡谷上传来了人喊马嘶,远远看去,峡谷的上面那些追兵已经赶到,正在往下张望,看到下面多了一个人,好似有些惊奇。

又见他们三人一身狼狈,也不害怕,这些人对萧图南势在必得,叽里咕噜商量着对策。

“上吧!”

青瞳喘着气,指指上面。抬头一看,她自己就摇了摇头,峡谷由于常年被河水冲刷,尖耸陡峭,若是想爬上去,除非变成猿猴。三人中只有任平生一个武功全盛之时可以尝试一下,此刻也只能歇菜。

任平生吸了一口冷气,问青瞳:“你是怎么下来的?”

青瞳指着河水,道:“下游八十里左右,有一处地势较为平坦,我骑着马绕了个把时辰绕过来的。

三个人相互看看,都觉得傻眼,谁也无能为力。

他们原定计划是追兵过桥的地方,正是山坳,大山像怪兽巨口一般,一面是下坡,一面是峡谷,另外两面都是山,等他们上了桥,礌石巨木便会都来招呼。

这是两千士兵布置下的陷阱,笼罩方圆极大,根本避无可避,但是萧图南一掉下来,可贺敦士兵便立即停下,根本没有过来的必要了。

临时绕道?可贺敦人自然是一路追下来,怎么可能过桥去追?

他们在这里无可奈何之际,突见峡谷上探出无数人头,下面三人正在奇怪,只见嗖的一声,一个可贺敦士兵竟然跳了下来。

这些人对萧图南势在必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见他跳下去没事,商量之后,竟然决定也跳下来抓捕。

青瞳毫不犹豫,立即拿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只可惜她力气不够,准头也不够,只在那人身边砸起一朵水花。

两位男士反应过来,赶紧加入砸石头的行列。落水的人挣扎一下便被砸进水中,顺着河流向下游漂去。

扑通扑通之声接连响起,上面接连不断有人跳下来,冯羽在对面明白了他们的意图,顿时急出一身冷汗,慌忙引弓就射。

但是对面人对他们早有准备,无数面皮盾竖起来挡在峡谷边,箭支纷纷被挡住了,更多的人趁着这个机会跳下河来。

也有几个在跳的过程被羽箭所伤,但是由于人坠落的速度很快,更多的箭支却落空了,好些人成功跳下,高粱河不断扬起水花。

跳下来四五十个人之后,剩下的人就不再继续跳了,想必会游泳的就只有这么多人。

有好几个人大概游泳技术不过硬,跳下来扑腾两下便自己沉进水底,却还有至少四十个人在激流中拼命挥舞着手臂,向岸边游过来。

任平生站起来,喝道:“你们先走,这些人交给我。”

萧图南冷冷道:“还是我将他们引开好了!你刚刚吐了血,何必逞能?”

“任平生,你吐血了?”青瞳吓了一跳,她认识任平生这么久,此人一向无坚不摧,连一个喷嚏都没打过,几时到吐血这么严重!

任平生气地大叫:“淤血!我都说了是淤血!我血那么多,吐个一口两口不算什么!”

萧图南冷笑,“你血那么多,全是淤血吗?”

几句话工夫,追兵靠近不少,有几个已经靠近岸边,开始拖泥带水地向岸上走了。

萧图南和任平生都不是乐于接纳意见的人,见对方不听自己的,立即按照各自的想法行动,萧图南转身便向上游奔去,口中喝道:“振业王在此!你们敢跟我来吗?”

任平生双掌一高一低,拦在河边,喝道:“我看哪个孙子敢过去一步!”

“本王在此!想抓我的过来吧!”萧图南高声断喝。

“谁过去老子就拧下谁的脑袋!”任平生一声断喝,他占了有内力的好处,这一声如同滚滚雷鸣,将萧图南的声音全掩盖了。

看他这么精神,青瞳刚刚松一口气,转眼就见他脸色猛然一红,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他擦擦嘴角,干笑,“淤血……呵呵……还是淤血!”

青瞳板起面孔,看也不看他们两个,冲着上面喝道:“冯羽,你趴在峡谷边,射一箭试试!”

冯羽原本在上面咬牙切齿问身后五人谁识得水性,可惜他们六个人却有三对旱鸭子,他正急得发疯,听到青瞳让他趴在峡谷边射一箭试试,也顾不得想能不能做到了,一个虎跃扑在岸边,半个身子都探出峡谷,用尽全身力气射了一箭。

峡谷颇深,如果是平射,很难射出这么远,不过此刻是俯射,那就好多了。

羽箭向下射出,由于自身重力的关系,比平射要凌厉得多,这一箭竟然呼啸而下,到了平时冯羽射不到的距离。

山谷有风,那只羽箭略有偏移,险险越过任平生的身子,冲着他身前刚刚爬上岸的敌人射去。

那人没料到头上还有箭射过来,但他在可贺敦士兵中也是身手敏捷之人,猛地向左一跳,这一箭便擦着他胸口钉在地上,那人吓得脸色发白,一时不敢迈步。其余人也惊骇上望,没料到敌人臂力如此高超,竟然能射到这么远的距离。

冯羽见竟然可行,顿时大喜过望,其余五人不用他招呼,全都趴在峡谷边,弯弓纷纷向已经爬上岸边的敌人射去。

峡谷中气流不定,羽箭受到风势影响准头并不太好,加上这么远的距离,可贺敦士兵有了防备,还来得及躲闪,所以神弩先机营这次出手成绩不够理想,六个人第一轮齐射,六支箭中只有一支命中,水中敌人抓紧时间,又爬上来两个。

青瞳冲着上面大喝:“别管上岸的,先射水中的!”

冯羽一愣,却本能依言射向一个还在水中挣扎扑腾的敌人。这一下成果斐然,人在水中,行动要比陆地缓慢得多,也没有什么躲闪空间,这一箭轻松命中,将他钉入水中。

其余五人纷纷效仿,敌人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一箭一个,速度快得眼花缭乱,高粱河的河水不断泛出一股股红色漩涡。

形势急转直下,只片刻,水中就再无活着的敌人了,只有最先下水,此刻离岸边最近的十几个人上到岸上,却也都已经精疲力竭。

任平生上前一步,预备迎敌,青瞳高声道:“任平生,你退开!别和他们搅在一起!冯羽他们不易瞄准!”

任平生抬头看时,六个弓手趴在岩石边上,小半个身子都探出峡谷,正在弯弓向下射。见他抬头,冯羽手指弯曲,冲他比了一个“可以全歼!”的手势。

任平生依言后退,随着他后退,羽箭飞蝗一般倾泻下来,冯羽六人准备充分,每个人都带足了四个箭囊,此刻六人不断弯弓搭箭,三支三支地瞬发不已,片刻就射空了一支箭囊。

如果在军阵中,六个神弩先机营的弓手每人一百支箭,至少能留下两三百个敌人,此刻用来对付区区十几人,真是小题大做了!

噗噗之声连响,由于俯射,中箭位置都在上半身,岸上那十几个人就如同冬天里的枯树,凭空多长出无数枝条,死得很惨。

可贺敦士兵看得眼睛蒙血,在上面大叫大骂,纷纷弯弓向对岸射过去,可惜谈符离死得太早,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有本事将箭支射过对岸去。只能眼看着自己人纷纷倒在箭下。

战局又恢复成僵持局面,又过一会儿,可贺敦人分出一部分兵力,策马离开,去找能下到山谷下的办法了。

这些草原人对地形熟悉,知道河流上游地势只有越来越难走,所以这队人马都是往下游去的,青瞳叹了口气,道:“我们也走吧。”她指了一下上游的方向。

她骑马绕过来用了个把时辰,也就是说原地等着,再过个把时辰追兵就来了,左右没有办法,当然还是离他们远些更好了。

山谷中三个人向河流上游奔走,峡谷上方两边人马也立即跟着行动,可贺敦追兵因为怕对岸的冯羽等人射箭过来,将皮盾都给了靠近峡谷的士兵,他们每个人手持两面盾牌,将人马都牢牢护住,如同包进乌龟壳里。

往前走了一会儿,可贺敦士兵发现那座浮桥,也好生商量了一会儿,是不是先将对岸几个射箭射得特别好的敌人先解决了。

可惜连番失利让他们变得谨慎异常,倒不是怀疑桥有问题,而是只派出了二十个人的一支小队过桥歼敌,其余人拉开很远距离,仍然死死盯着河谷中的萧图南,怕他跑了。

二十个追兵踏上木桥,便引发了机关。只听惊天动地的一连串巨响,巨大的圆木和半人高的嶙峋大石带着恐怖的呼啸声滚滚而下,一路下坡,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这二十人为了防备箭支,每个人都带着俗称阻山盾那种比人还高的巨大盾牌,此刻突然惊变,出于本能,几乎每个人都举起盾牌阻挡。

第一轮大木大石过后,二十面阻山盾平铺于地,血从盾牌的间隙中向四周流淌,盾牌平平整整地紧挨着地面,没有人想掀开盾牌看看下面二十个人马成什么样子了。

这些飞快翻滚的圆木和石块夹着轰隆隆的巨响,轻而易举碾过桥边的二十个士兵,又毫不停留向着其余敌人冲去。巨大的声势让可贺敦士兵在后面惊恐地大叫,好在他们和前面二十人保持了足够的距离,还没有进入山坳,除了个别腿吓软了的士兵,其余人都来得及连滚带爬地上到左边斜坡上,看着木石在他们身边掠过,砸得地面震颤不止。

草原士兵要比中原士兵勇猛一些,等木石过去,地面恢复平静,尽管他们都还面无人色,却有一大半人想着冲上去看看桥上的二十个兄弟。

不过这种勇敢给他们带来了灾祸,他们刚走到山坳口,就被第二轮机关兜中,第二轮机关声势更加浩大,树木石头的数量比第一轮多了好几倍,呼啸而下,前面的势尽,由于数目过多,很快便将山坳都堆满了,后面的不能将它们推开,只能狠狠撞在前面的木石之上,巨响声一声比一声更恐怖,简直如同天塌地陷

这一次有一半跑得慢的逃了出来,另一半则和土地木石等融为一体,最变态的杀人魔头也制造不出这么恶心的尸体。

为几千骑兵设计的两轮机关,由于队形关系,对付几百个追兵,也只留下三成,倒有七成敌人安然无恙。

但是幸存的七成却足足有半个时辰不敢迈步,担心还有第三轮机关下来。等他们确信不会有机关了,道路却也被石头树木封住,无论是绕还是搬都不是一时半刻能行的。

山谷中的青瞳等三人和对面的冯羽等六人自然不会原地等着,早就趁着机会顺流而上,走得不见踪影。

他们穿过山谷一直步行了两个时辰,河道越来越窄,渐渐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好在这座山山势也尽了,峡谷落差又减小很多,高度已经不足五丈。冯羽等人用山藤结了一条粗壮的绳子,将他们三个一一拉了上来,青瞳骑的那匹马就只能放弃了。

他们九个人终于会合在一起,又选了一块地势较为开阔的地方重新放出风筝信号,肖平军带领的大队人马佯攻可贺敦,算算时间该回来和他们会合了。

事情还算顺利,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当初绕道山谷下的敌人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追过来。直到晚上,大队人马在风筝的指引下找到了他们,才知道那些下游的追兵还没有来得及找到能下到河谷的路,就遇上了肖平军的骑兵队伍。

肖平军带着两千多作战经验丰富的骑兵一见他们骑马的姿势就知道这是一支疲惫不堪的军队,所以也不急着杀敌,只是大声鼓噪,赶着他们跑,一直把这百十来个人追回去,又遇上正在试图搬开巨石、打通通道的几百个敌军。

这些人追着任平生爬了几个时辰的山,接着又一直拖拉巨石树木,只有更加筋疲力尽,苑军骑兵占据高地一轮箭雨覆盖,基本就差不多了,这些人已经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

弄得肖平军见到任平生之后直嚷嚷,不满意他怎么将对手拖得那么狠,以至于这仗打起来没一点意思。

任平生一言不发就独自蹦出去找死,免不得被兄弟们一阵埋怨。那两个被他点了穴道的倒霉蛋仍然四肢僵硬,等着他救助。

大伙闹闹哄哄,嬉笑打闹成了一团,篝火将他们的影子晃得闪闪烁烁,喜气洋洋。

萧图南独自在坡地上,在阴影中静静地看着这群深入敌境的苑人。带兵深入敌境的事情他做得多了,可是他带的兵从来没有这么快乐。

突然,青瞳从另一边走过来,这些人都站了起来,笑着和青瞳打招呼。他们中只有冯羽一人知道这个美丽的姑娘是谁,却人人对她充满尊重和好感。

战场上打过滚的士兵,遇上能指挥战局,带他们打胜仗的人,是一定尊重的。何况任平生见到她就是一个拥抱,这般亲密的动作都做出来了,这些士兵个个都当她是任平生的红颜知己,不免更加觉得亲密了几分。

青瞳微笑着和这些士兵寒暄几句,便穿过人群,向萧图南身边走过来。

“阿苏勒。”她高声叫他,“我叫人给你单独准备了一个帐篷,我带你过去。”说罢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

每一个正在笑意盈盈的士兵都张大了嘴,惊愕地看着她,在大苑,女子和一个男子做出挽臂这样亲密的举动,基本上就可以确认他们的关系了。实际上,即便是情侣,也极少见到在众人面前挽臂而行的。

任平生刚刚遇见她的时候拥抱,那是长久别离又突然见面的惊喜,可以理解,可是现在她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另一个男子如此亲热。这些大苑的士兵一时间都愣住了,两千多人的营地一片静谧,只有篝火的噼啪声轻轻响起。

萧图南眼中流转着奇异的光,一句话也没说,青瞳拉着他的手臂加了一点力气,萧图南慢慢垂下眼睛,嘴角勾起一点说不清是喜是悲的笑容。青瞳又使劲拉了他一下,他才终于慢慢迈步,跟着她向前方走去。

青瞳甚至完全没有绕路,就直接穿过人群,人群中心站着的就是任平生。青瞳挽着萧图南的手,走到他身边,冲着他微笑,“任平生,麻烦你让让。”

任平生笑容僵在脸上,青瞳见他没有让开,便向左一步,带着萧图南绕过他,向前面走去,一直走进帐篷里,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夜渐渐深了,青瞳进去了就没有再出来,过了一会儿,那个帐篷里的灯也熄灭了。

灯光暗下来那一刻,营地里的士兵都打了个哆嗦,然后就像打开了一个开关一般,从呆呆站立瞬间就变得有了行动能力,纷纷转过头去大声说笑,开始吃喝。

再怎么惊世骇俗,那也是私事,似乎轮不到他们开口,任平生是他们亲近敬重的人,关注这件事显然会给他带来尴尬,于是他们都装作若无其事。但是两千多人无一例外,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吃喝,一边偷偷去看任平生的脸色。

“老大,她不是你的……”肖平军小声开口。

“我的什么?”任平生问他,“你觉得她是我的什么人?”

肖平军看着他的脸色,干咽了一口吐沫,才支支吾吾道:“你的……嗯……朋友?”这肯定不是妻子了,也不像恋人,只能说朋友了。

“朋友?嘿嘿……朋友……”任平生望着帐篷,嘴里重复着“朋友”二字。

似乎他想把这两个字嚼开,尝出点味道来。

帐篷里。

萧图南噗的一声吹灭了烛火。

青瞳站了一会儿,才静静开口:“为什么要熄灭火光?”

“因为这是你想要的。”萧图南同样静静地回答。

青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同样似悲似喜。“阿苏勒,过来抱着我。”她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萧图南连小手指也没有动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青瞳有些烦躁,道:“阿苏勒,你过来。”

“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

青瞳顿时呆住,过了许久才终于苦笑出来,“为了他。”她叹了一口气,“他值得世界上最好的!既然我给不了最好的,就不如不给……”

营地里的士兵们早就老老实实睡觉去了,就连放哨的士兵,都自觉离得那个帐篷远远的,好像看不见,听不到,就可以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任平生坐在山坡上,凝望着草原上金黄色的圆月,坐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开口:“出来吧,一群蚊子围着你咬了那么长时间,你也藏得住?”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肖平军从杂草中钻出来,嘿嘿干笑。

“老大,你……你……你看啥呢?”

“月亮!”任平生向上一指。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吗?”任平生转过头,“老子读书少,也知道月亮很美,特别是这么一大片草原衬着,就更美了!你看那月亮和大苑有什么不同?”

肖平军疑惑地看着天上,“比大苑看着大!看着黄!”

“你不觉得看着还低吗?”任平生比画着道,“沉甸甸的,好像沉得天空就快挂不住了,随时会掉下来,满地骨碌。”

“这……”肖平军端详着天空,叫他这么一说,好像月亮是有点摇摇欲坠。

他拍拍肖平军的肩膀,“呵呵,我等了这么久,终于要掉下来了,我要接着!”

“老大!”肖平军甩了谁头,道,“月亮哪能掉下来啊?看着再低也不会掉下来!你别开玩笑了,快回去睡觉吧!兄弟们都担心死了!”

“谁说的?”任平生嘿嘿一笑,“我觉得……就要掉下来了!我都能听见天上挂月亮的地方,咔吧咔吧响了。”

咔吧!一个木头杯子在萧图南手中化为碎片。

他脸上木然一片,“对不起,为了他,我没有义务配合你!我不是男娼!你可以回去找你养的那个漂亮的小东西。”

青瞳勃然而怒,“萧图南,你放的什么屁!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一个!你亲眼见到的,你当我是什么人?”

“你心里有了别人,我是第一个还是第一百个,有什么区别吗?”

青瞳怔住,随即摇头,“阿苏勒!我心里没有别人。他只是我的朋友!就是因为不想他抱有期望,我才进了你的帐篷啊!”

萧图南静静地看着她,“青瞳,你知道吗?你们南苑人有一种迂腐之气,喜欢他,就去抱着他!不喜欢,就直接和他说清楚!何苦用这种方式?让他看到你不好的地方,然后主动离开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青瞳轻叹,“这不是什么好处坏处的问题……怎么说呢?阿苏勒,有些话不说出口最好,说出来太伤人……”

“我不觉得你这样和走出去甩他一巴掌有多大区别。”萧图南摇摇头,“你心里舒服还是他心里舒服?”他冷笑,“青瞳,原来你也如此虚伪。”

青瞳有些烦躁起来,怒道:“你说的对!我就是迂腐,虚伪!因为我就是南苑人!不是你们草原上的傻丫头!我从里到外,从骨头到血脉都是南苑人!祖祖辈辈学的都是这些,做的都是这些!我改不了变不了!你现在才知道我是南苑人吗?我一直就是,永远都是!我是大苑最知书识礼的闺秀!永远像不了你们草原上没心没肺的傻丫头!你觉得我虚伪,我觉得你粗鲁!看不上我虚伪,你就滚你的蛋吧!”

愤怒的女人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抱住她不放。男子胸膛的热量顿时便将她软化了,青瞳趴在他怀中,不知为何觉得特别心酸,无法抑制地抽泣起来。

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青瞳,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青瞳震了一下,慢慢抬起头,眼神中一片茫然,“我……我……”她迟疑地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不是……我……”

喜欢任平生?这个问题没有想过,仔细想来,似乎不是的。喜欢离非的时候那般年少热情,她曾完全地投入,彻底地奉献!要了她的命都无所谓。最初,她以为只有这种感情才叫喜欢。

后来遇上了阿苏勒,她时哭时笑,大喜大悲,激情似火,她没有和离非在一起那种奉献的欲望,相反,她总是想要!总是想要公平!她总是想算计他却又总是想念他。牵肠挂肚直至缠绵入骨!后来,她觉得这种感情也是喜欢。

这两个人给她的痛苦都多于美好。

至于任平生……刚刚想起这个名字,眼前立即清晰浮现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孔,不修边幅,不拘小节,像个流氓也像个无赖……眼睛黑亮黑亮的……

青瞳嘴角已经勾起一个笑容,和那张痞里痞气的脸一样的笑容。

耳边传来幽幽一声叹息:“青瞳,你喜欢他!”

青瞳吸了一口气,摇头,“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但是我知道我喜欢你!阿苏勒,我喜欢你!我十分确定!”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阿苏勒,我们随时都可能分别,下次见面,天知道是友是敌,天知道我们是不是还都能活着,你亲亲我吧!”

萧图南轻轻叹息一声,轻轻碰在她脸颊上,用嘴唇一一勾画她的轮廓,她的眉、她的眼、她的每一根线条、每一根发丝……

“阿苏勒,你有过多少女人?”

“没有一百个也有七八十个,不记得。”萧图南轻轻道。

“我只有你一个!”青瞳微叹。

“但是我心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人!你呢?”萧图南目光中像是藏着一个海洋,在黑暗中仍然发出幽光,“我宁愿,我们换一下!你呢?”

“娘的!今晚是哪个混账王八蛋给那西瞻胡人吃饭了?饱暖思淫欲!果然是饱暖思淫欲啊!”

“老大,是你给的,最先烤好的羊腿,你就递给他了!”肖平军小声道。

任平生愣一下,使劲拍自己脑袋,“靠!这不是活该吗?老子发什么善心,怎么不饿死这小子算数?”

“老大!”肖平军有些气急败坏,“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用不着!大丈夫何患无妻?她再漂亮,咱也不稀罕!不就是个漂亮女人吗?我们回去找,肯定给老大找个比这还漂亮的!”

“比这还漂亮的?”任平生看着他涨红的脸,严肃地道,“那可不太好找。”

“没事!”肖平军叫道,“我们有两千多个兄弟,两千人一起找,怎么也能找到!”

“谢谢你兄弟,不用了,你就是把天上的七仙女找来,我都会觉得没有她漂亮。”

肖平军狠狠道:“那是你现在喜欢她,不喜欢,你就不觉得她有什么漂亮了!”

“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任平生拍拍他,“傻小子!这事摊上了就是摊上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帐篷里,两个人就一动不动地抱着,似乎要抱到地老天荒。

“我一会儿就走。”萧图南在一片静谧中,突然开口。

青瞳身子抽搐了一下,下意识紧紧抓住他,抓了一下,手指慢慢张开,又将他放开了。

“不等天亮?”她的声音就像受了寒,闷闷的。

“不用了,半个晚上已经足够他明白你的心意。”

“我的心意……”青瞳失神地呢喃,“我的心意……”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就能让我的人生符合我的心意,可为什么?我越努力,就离我的心意越远了呢?”

“这没有什么奇怪,大部分的人,都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萧图南向外望了一眼,“所以,一直按照自己心意做事的人,才会如此可贵!”

“老大!你要是实在生气,我……我……我就去偷偷做了那小子!”

“你不是他的对手!”任平生摇摇头。

肖平军急了,“那我就叫上一个小队的人,我就不信了,杀不了一个西瞻胡儿?”

“你知道这小子是谁吗?”

肖平军道:“我也不是傻子!他一个人,能让那么多人保护,那么多人追赶,肯定是个大人物,那又怎么样?别说他是个西瞻人,就算他是我们大苑人的王孙公子,欺负到老大头上,我一样不能放过他!”

“歇着吧你!”任平生翻了翻眼睛,“你不是他对手,老子也不是他对手吗?要是他能对付,我还用得着你?”

“靠!”肖平军脸颊涨红,“我就不信了,有什么人是我们兄弟惹不起的?明着不行我还能来暗的,老大你说,他到底什么来历?有什么了不起的?”

任平生摊开手,“那小子是她名正言顺的相公,其他的,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了。”

肖平军顿时张口结舌,彻底傻眼了!

“我也该走了!”萧图南静静道。

青瞳这一刻,像是被击碎了外壳,无比的软弱。

“阿苏勒。”她抱着他低低饮泣,“让你走,肯定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可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萧图南轻轻开口,“说的对,那你杀了我吧!我就永远留在你心里了!”

“开什么玩笑!”青瞳哭出声来,“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你要真的杀我,我一定会反抗,但是我心中,却不觉得这是坏事。”萧图南温和地道。

“是我不好!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她抽噎着,“我觉得我对不起你,那只鹰飞过来,你让我和你分头走,我应该能想到的,你为了我连命也不要。你已经几次为了我冒险,我却还是想不到!那些狼是我抓来的,我一点事也没有,却让你伤得这么重!还有在风沙里,你一直护着我,阿苏勒,你对我很好,我都明白,可是我还是离开你了,我觉得对不起你!”

“这没有什么,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会这样做,每一个真正的草原男儿都会如此,他们不会看着自己喜爱的女人受到伤害!我爱的,就是属于我的珍宝,舍命也要保护的珍宝!我只是做了心里想做的事。”

青瞳怔怔地听着,突然又哭了出来,“可是你要走了!要走了!我真的不想让你走,我现在才明白,当初我和你说,要不让我死,要不让我走,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我……我……我的心里痛得要死了!我简直想在你心里捅上一刀,让你也尝尝这个味道!只有我自己尝了这个滋味,我才知道自己当初有多残忍!阿苏勒!对不起!我现在才明白,你当时有多么伤心!”

“老大,原来你才是那个……呃。”肖平军及时闭嘴,将那个不雅词汇吞回去。

任平生眼睛一瞪,喝道:“胡说!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的开始早,有的开始晚!老子不过是比这小子认识她晚点儿,这算什么呀?这种事情,只要你情我愿,不用管以前有过谁!老子还是有权利争取!”

“呵呵……可以争取,可以争取。”肖平军看了一眼帐篷,底气再也不足了。

“老子年纪也不小,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女人,所以她以前和谁好过,我也不在乎,老子只要她以后和我好。”

“可是……”肖平军尴尬地看着远处,“这不是以前啊,现在还好着呢。”话一出口,他赶紧吐了口口水,“老大,你当我没说,你……你可别伤心。”

“我没有伤心。”任平生道,“有时候,发生了什么事,那并不一定是开始,也许是告别。”

他叹了口气,“应该告别啊!不告别,怎么会有新的开始?”

“老大,你确定……那是告别?我怎么看着不像啊?”

“浑小子!老子说告别就是告别!不信你明天看看,那小子还在不在了?老子这边好不容易有点机会,你给我泄气!”他咚咚敲肖平军的脑袋。

“好好好……”肖平军躲闪他的手,“是告别,老大你别打了,不管怎么样,你不伤心就好!”

“这他娘的是好事!你懂不懂?懂事的就不会为这个伤心!”

小肖平军认真想了想,点头道:“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我要恭喜你,老大,你应该高兴才是!”

“放屁!”任平生砰地又打了他脑袋一下,“里面——啊!那事!”他指着帐篷骂道,“我要能高兴,那不是有病吗?”

帐篷里,萧图南用他一生最温柔的姿势,将青瞳拥在怀中,轻轻地,就像拥着一件连他也赔不起的珍宝。

“青瞳。”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我在可贺敦那几日,听到了一个大消息。拔密扑并不是只想杀了我就算了,他暗中勾结了北褐,从贺谷部落给他们打开了通道。贺谷部落可以从北方直达聘原,而聘原的士兵都跟着父皇南征了,现在留守的士兵不足两万。如果让北褐人得手,西瞻二十万军队回来的路就被掐断了!可贺敦部落叛变,我们的士兵就要通过一个月没有丝毫补给的草原,现在是冬天,一点粮食也没有,他们都会活活饿死!就算回到聘原,城池也已经被北褐占领,难道让他们用牙齿咬开城墙吗?”

青瞳抬起泪眼,“那你……”

“我也终于明白,当初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那时候我是那么恨你,恨得只想把你的国家踏成碎片,为我这一颗心陪葬。所以才有这两年的厉兵秣马,才有这么多事情发生。如果我早些明白,就会好得多!我终于明白你,可我也终于要离开你!我知道这一去,今生我都未必有机会再见到你,我知道这一去,我们即便有机会见到,也可能变成仇敌。可是我也必须去!青瞳,我一直爱你,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懂你!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人,我必须去!”他轻轻拉起青瞳的手,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你一直问我,为什么要在你手心里纹下这只鹰。青瞳,我现在告诉你,其实,如果我能选择,我就会选择待在你的手心里!我情愿在你手掌之中,我情愿飞不出去!”

含泪与君别,多少春秋音尘绝?

终日望君君不见

唯见夕阳斜。

含泪与君别

肝肠寸断又奈何?

梦里问君君不语

醒来空自嗟。

含泪与君别,寂寞孤独是豪杰。

明月伴君君何去?

一路山巍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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