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就像我一开始说的,和许佳明第五次星巴克时,他忽然跟我谈起梦想。回头想想是许佳明约的我,他说他来上海,问我出来坐坐。我当时不是很想见他,他过得不好,和林宝儿刚离婚,小半年没画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也许手头也没几个钱。我不愿意花一下午的时间陪他吃饭,听他诉苦,再借点钱祝他一路顺风。但这些都是胡扯,真正的原因是我不小心睡了林宝儿,虽然只有一次,虽然有一段时间了,然而依然是人生之耻。后悔也没用,倘若我还没有勇气自杀,就要得把事情瞒下去。
我们约在下午三点,在那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弄到一把锤子,然后他就一直坐在店门口的遮阳伞下等着我。差不多四点钟我姗姗来迟。他左手握着咖啡杯,右手一直摸着包里的锤子盯着我看,他想听听我会说什么,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还当他是傻逼,顾左右而言他。
结果就是这样,我讲了埃塞俄比亚的东非菜,讲了家里就不该装子母机,讲了这十几年的美术史,有人拼搏了一辈子,为的就是几句中肯的评价。这时他把右手抽出来,双手去握咖啡杯,他问我超级玛丽应该干什么,他说李小天,咱不玩了,收收心,好好干几件牛逼事,画几幅牛逼画,好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等着咱们去干呢。可能那个时候他一下子明白,我不配令他以命相抵,我只是李小天,不是库巴,如果梦想是抵达库巴城堡,我充其量也只是路途中的某个乌龟怪兽,超级玛丽绝不会冒着危险和哪个小角色纠缠不清,他很清楚,踩不到就往前走,把我抛在身后,越快越好,碧琪公主还在前面等着他。
可是许佳明,没几个小时你就死了,你真的在往前走一些吗?要是没能更靠近,就应该折回来把我踩死,要知道这一两年我像乌龟一般在星巴克的桌子间反复巡视,比死更痛苦。
21
许佳明是第一个受害人,他的凶手李贺成了第四受害人,而最终活下来的李静萍正在青浦服刑,看起来一切都结束了,只是最初的那个疑惑,许佳明和李贺,画家与司机,两个看似毫无交集的人,是怎么结的仇?这成了老郑的心病,就像去山东、湖南、东北一样,没人命令他,但他想知道那个玄妙的问题,人与人的谋杀之心是因何而生?
观前街派出所的空调早就修好了,也许还会坏,反正可以到冷饮店打发时间。老郑在那儿当了一辈子警察,我怀疑这是他遇见的第一场命案,而且不归他管,还是死咬着不放。之后差不多一年多,老郑只要是休息都会来上海,要么周六,要么周日,早上来,晚上走。拿着许佳明的照片,他把上海所有的五金店都走遍了。
临退休前他找我一起吃了个饭,当时约在老西门的孔乙己。他强调要他来请,拿着菜单看半天却不知道点什么,后来干脆让服务员先去忙,随便指着某个菜的照片对我说:“我找到那家超市了。”
“超市?”我没反应过来他要说什么。
“不光是五金店,超市也卖锤子。”他告诉我,那家超市在船舫路,豫园那边,上海最短的马路,只有十九米,浦西他都找遍了,居然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许佳明上午下火车,中午在那边买的锤子,没用上,我们都知道。“跟你分开后,他想把锤子退掉,那天晚上,他又去了第二回。”
看来老郑是不行了,我来点菜吧,肯定也不能让老人家请。等菜的时候老郑点支烟,被服务员劝阻后,想出去抽完。我起身陪他到门口抽烟,两人背对正门,面朝日落的街道,就像和许佳明的第一次星巴克。老郑说,是一个叫张玲的收银员认出的许佳明。
一年多了,早该忘记的,不过她一直在猜,那天店里发生的事,会不会和第二天苏州河的尸体有关系。张玲回忆那天是周末,照片上这男的进门时已经很晚了,他想退掉锤子。这事不归张玲管,她只是离门最近的那个收银员,她说有小票的话,可以替他去问问经理。显然是没有留,许佳明摇摇头说算了,将锤子放回包里,推车进去买东西。再出来时许佳明是在旁边排的队,当时人多,加上快打烊,算是收银员一天最忙的时刻,要不是许佳明跟人起了冲突,差点儿打一架,张玲可能永远不会在意,这个买了锤子又想退掉的男人。她没看见另一个男孩,脸被拉架的人们挡住了,几天后小区里贴着李贺的通缉令,她也只是瞎猜,是不是这个人。
给李贺收银的小姑娘已经辞职了,老郑在超市又问了几个收银和保安,没几个记起来的,他们可没有张玲那样的想象力,把这事和命案联系到一起。这事太多了,在超市每天都会有人插队,前面的赶时间,后面的抱怨,大都是息事宁人,只不过这次后面的人发火了,只不过这次插队的人,脾气更火爆。
有个保洁阿姨能说上一些,她说后来的那个小伙子买的不多,好像是巧克力什么的,没推车,没拎框,很顺利地挤到前面去了,排队的人自然不高兴,提醒他别加塞,小伙子回瞪他们,同时让收银的小姑娘快点,他赶时间。
我他妈要是知道排队,至于下地狱吗?
我在电梯里的通缉令上见到过这种回瞪的眼神,虽然证件照对每个人都是噩梦,但李贺绝对是眼神最凶的那一个。不是不敢拦他,只是没必要讨嫌,大不了多等两分钟。许佳明也在这一排,他那天出头说李贺,可能是心情不好,这倒也是,他放过了李小天,可不想再受别人的气。于是李贺在等找零时,听到许佳明对他喊:“滚到后面去!”
保洁阿姨说,夹塞的小伙子冲过去踹了他一脚,肯定是不对。但她挺同情这个孩子的,因为大家都对他有气,其实是拉偏架,有人趁乱下了黑脚。他们把李贺放倒,让他对许佳明道歉。李贺的脸被众人按在地上,嘴上虽然不骂了,可心里不服软,一直瞪着许佳明付账找零。拉架的人已经在防止李贺会报复,直到许佳明离开收银台,坐扶梯上了二楼,才松开李贺的头。
许佳明不该再逛了,他应该走出超市就消失在上海,二楼逛完逛三楼,李贺一直在超市门口等着他,直到他走出大门,一路跟住他,找个没人的地方对他下手。后面的事情老郑查不出来,他相信李静萍没说谎,李贺开始并没打算弄死他,估计想打伤他,出这口恶气,锤子是许佳明拽出来自卫的。可是你怎么这么笨,怎么拿着家伙,还被李贺上了手?
抽完烟我们好好吃了一顿,老郑说查清这些,他终于可以回苏州办退休。他无法释怀这么小的事引起这么大的仇,这是不是就是谋杀之心,以及被杀的宿命?如果超市的人冷静一点,别让李贺受辱,如果许佳明走远一点,别让李贺跟上,也许这事就过去了,许佳明继续画他的画,李贺继续爱着他的李静萍。而我难过的是,命运还真是个无耻恶童,不该死的时候你让许佳明去死,而且又让他死得如此屈辱。许佳明有他的梦想,有他的爱恨情仇,生命终止的原因千万种,疾病、谋杀、车祸、枪毙、自杀、溺水、中毒等等这一切,要是碰上也就认了,可你却让许佳明像蟑螂一样,被人用脚底板碾死。
22
许佳明走后的第三年夏天,我在朋友的婚礼上见到了林宝儿。我和她没联系,以前也没有,无意见过一面,无意犯下错事。婚礼结束后我们约到星巴克坐坐,我回家把许佳明的《你在哪》拿给她。
没别的遗物了,我们一时没话说。喝过第一杯,我说这两年都在想,许佳明死前,第一次有了梦想,真正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可是三个多小时之后他就死了,与其这般,这个时候的梦想是否还有意义,梦想会不会朽?我好像跟他并不熟,就见过几回面,每次还都是在星巴克。第四次吧,我们两个都发现这规律了,许佳明还特意买了本梅尔维尔的《白鲸》,星巴克来自小说里大副的名字,水手都是烂酒鬼,唯有星巴克喜欢喝咖啡。许佳明死后,我把这书读了,没觉得好看,但也还好;这书老被解读成是大自然的力量和人类的抗争,我感觉不是。我感觉梅尔维尔要谈的是梦想,这些水手靠捕鲸吃饭,梦想是白鲸,但大海里上万条白鲸,跟我们这时代一样,上万个梦想,干什么都行,这个不好抓换那个。直到有条白鲸咬了水手一口,他们来劲了,别的白鲸不要,就可着这条追,甚至还给它起名字了,莫比迪克,拼了命地抓它。后来只活下一个,全船的人都死了,就像许佳明,莫比迪克这个梦想没抓到,却为此丧了命。那这一船人的梦想听起来值吗?有意义吗?
我点点头,把最后一句话讲出来:“梦想会不朽,因为活下来的那一个,把莫比迪克抓到了。”
本来说好晚点儿回到婚礼上,因为不想再见到我,林宝儿提前离开了上海。不算太愉快,但总还是个交代。她走后,我一直在原地呆坐着,脑子一片空白,也许是死后的感觉。
后来起风了,街上的人加快脚步从我身边走过。随着几声雷,大片大片的雨点打在遮阳伞上,旁边的几桌客人也都捧着咖啡杯跑进店里面。服务生出来收杯,建议我进去坐坐。手忙脚乱将鲜奶糖浆弄翻在桌上。牛奶顺着风的方向在桌面往下淌,直到被一摊糖浆阻断,才从两侧绕过去,在糖浆的另一侧白色流淌一片。我跟服务生说,不用管我,让我在这儿坐一会儿。他摇摇头,留我一个人在大雨中。
雨越下越大,到晚上除了遮阳伞下这一块地是干的,整个上海已经升起一米多的水位,满大街的汽车无序地浮在水面上,偶尔出行的人们顶着到胸口的积水使劲往前走。又一道一道闪电后,一艘小船碰碰车一般撞开几辆汽车,从大街对面划过来。我以为是幻觉,但小船离我越来越近,差不多十来米的时候,我看到是许佳明在划桨。
他停船抛锚,将船绳拴在遮阳伞的铁杆上,从船上跳下来坐到我对面,把背包卸下来放在腿上,皱眉看着我桌上仅有的一杯咖啡。
“我的咖啡呢?”见星巴克已经关门,他拿起我的杯子,犹豫一下,不愿蹭我的,放下来问我,“你是不是有病啊,这么大的雨天,还要约到这来?”
我一时语塞,结结巴巴问:“你还好吗,许佳明?”
可能不好,可能很好,过得很充实。那天与我分开后,他哪儿也没去,就留在上海,用那把锤子造出这艘木船,当作他的画室,这两年多他一直漂在苏州河,他没有上过岸,就闷在他的画室里,要不是碰上这么大的雨,河水上涨,他才不会离开他的第三河岸。
他是来交卷的,库巴城堡还在那里,他已努力通了几关。他从包里掏出几幅画,一张张给我看。一打眼我就知道第一幅是快乐,说不上为什么,一片片白云手拉手一般连在一起,将硕大的太阳圈成一个小圆脸;第二幅是悲伤,四五个老人,每人守住一个雪地上的树桩;也许第三幅算永志不忘,骑单车的少年疯狂向迎面的卡车撞去;我喜欢第四幅,一座雪山,一条沉满白沙的冰河,真的是忘乎所以,我不知道许佳明在远处画了什么,上面所呈现的就像是,你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只有最后一幅我无法命名,一个女孩躲在面膜下面哭泣,我知道那是林宝儿,等待他来营救的碧琪公主。
我轻轻摸着每一幅画,我说真好,你画得真好。他知道我会惊叹,来之前就已经想到了。他说这两年他什么都没干,好像饭都没怎么吃,他的世界只有绘画与思念,偶尔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画上的每一个细节。超级玛丽一路要经过无数个烟囱,但有一个能够直通第九关。他说,别着急,他就要找到那个烟囱了,他一定可以到那里。
我可能一直在哭,看着他眉飞色舞讲述他的苦。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应该把真相告诉他,我说:“许佳明,别这么苦着你自己了,随心所欲一点吧,不要再为梦想所累,因为你已经死了。”
这像个暂停键,超级玛丽也会定在空中。许佳明看看四周的大雨,拿起我的烟,咬了半天也没有点上,大声问我开什么玩笑,人死了还可能画画吗,况且还能画出天才之作吗?
“但你是死了,”我说,“你可能知道,只是不承认。你死在苏州河,看看周围,怎么能有这么大的雨,让你划着船来星巴克?你说你这一年多谁也没见,哪儿也没去,是因为你见不到,去不了,你再看看你的画,一点都没有湿,那些是假的。咖啡呢,你拿了我的杯子,但根本喝不进去,你嘴上叼着的烟还没有点,因为你抽不动。许佳明,你完了,这个真实世界再也没有你了。”
他早就知道,我不是在提醒他,我只是戳穿他。许佳明瞪着眼睛咽唾沫,深吸一口气,警告我再也别想看到他的画。
“李小天,你在嫉妒我,你就是个懦夫!我有的你都想有,但你永远都不会有!你不配跟我比,你也不配再见到我!”
他抹抹眼睛,那里早已流不出眼泪,转身把画放进背包,回到船上收绳起锚。就像以往那些“和许佳明的六次星巴克”,就像他提前离场的盛宴,我留在伞下看他启程,双手握桨在雨中艰难前行,直到小船被汽车挡住,直到他消失不见。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见到许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