査柳儿十六岁嫁到关家,十七岁有了谷雨儿,如今谷雨儿已经六岁了,七年里胡子来过十四次,草鸡窝脖儿了十四次。査柳儿头两年上过四次炮楼,每次她的出现都给炮楼里的人带来振奋,每次她的胆量和枪法都给大院里的人留下强烈印象。査柳儿明镜儿似地知道关键时候自己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反过来也影响了她,一到打胡子的时候她就想为大家做点什么。即便是有了谷雨儿之后,每回胡子来了她还都要亲自下厨,给炮楼上的人烧一顿鱼吃。尽管守着辽河,但关家大院厨房很少做鱼。周姨太的理由是鱼太下饭,费粮食还不扛饿,不如吃肉实惠,所以长工们一个礼拜总能吃上一顿肉,却难得见到鱼。
“伙计们,给我可劲儿打,打退了胡子给你们做鱼吃。”査柳儿一句话打破了炮楼里的紧张气氛。
“少奶奶,您都上了炮楼了,谁给我们做呀?”长工头儿老冉笑道。老冉大名冉起旺,因为打小儿在关家长大,比他晚进大院的人便都称呼他老冉。老冉身材不高,却很壮实,硕大的光脑袋上有一道直到眉心的刀疤,老远一看还以为他跟二郎神似的长了三只眼。
“没听明白?打退了做鱼,打不退喝西北风吧。”
“有少奶奶坐镇,没有打不退的。老少爷们儿,可劲儿揍呀,少奶奶的鱼香着哪!”老冉怪里怪气的腔调惹得炮楼里“嘿嘿嘿”“呵呵呵”笑声此起彼伏。
“少奶奶,看,胡子爬墙了。”侧面一个年轻的伙计叫喊起来。
査柳儿一枪撂过去,墙头上的人影立马没了。显然,已经有胡子借着夜色的掩护接近了院墙。形式变得严峻了,査柳儿当机立断命令伙计们听她的口令,排枪射击:“齐射,打!齐射,打!齐射,打!”
三排枪打出去,正面的胡子全趴下不动了,躲到院墙下面射击死角的胡子也不敢露头了,局面暂时稳定下来。査柳儿爬上顶层岗楼,发现胡子成扇面儿分布,有从两翼包抄的企图。幸亏大院后面的两座炮楼抵抗坚决火力猛,迟滞了胡子的行动。老爷大少爷完全有机会带领女眷们跑出去,估摸着这会儿该到河边了,只要炮楼再坚持一个时辰,他们就能渡过辽河,过了辽河胡子便望尘莫及。就在这时她看见黑压压的胡子马队直冲她所在的炮楼飞奔而来。
后来她才知道正是刚才她指挥齐放的那几排枪引起了胡子头儿的警觉,并由此判断关老爷就在这座炮楼上。他们的目标是绑架关老爷并借此勒索巨额赎金。他们并不担心关老爷从后门逃走,否则他们会预先在辽河边设伏。他们了解关老爷的脾气禀性,他绝不会不顾家眷安危独自逃走,因此他们把进攻重点放在了这座炮楼上。他们打算用马队代替步兵,尽快通过炮楼的射击区域,尽快包围这座炮楼。
査柳儿赶紧下到炮楼里,指挥伙计们连放排枪,可是他们这七八杆枪射出去的子弹哪里阻挡得住飞奔的马队?震人心魄的马蹄声中,胡子冲过了大门前的开阔地,扑到高大的院墙下,双管齐下,撞门的撞门,翻墙的翻墙。査柳儿预感到大势已去,绝望地指挥伙计们拼命放枪,向任何晃动的黑影子射击,枪声急切而杂乱,暴露出防守者内心的慌乱。这一点连胡子都看出来了,他们甚至懒得放抢了,他们兴奋地嗷嗷叫喊着,就像赶集一样开心。
胡子们蜂拥而入,像决堤的辽河水一般漫灌到大院的每一个角落,四座炮楼被分割包围。
炮楼上的枪声停止了,整个关家大院里充斥着撬门砸锁声和胡子到处乱窜时肆无忌惮的喊叫声。按照惯例,胡子进攻时,被攻击者出于自卫的本能怎么抵抗都可以理解,胡子对于自身的伤亡也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一旦住宅被攻破,再抗拒就是不可原谅的了,胡子将以血还血,大开杀戒。査柳儿知道这个规矩,长工们也都知道这个规矩,他们不等少奶奶下令就放下了枪。他们知道胡子要的是钱,不是他们的命,除非他们做出出格的事情。他们同情地看着少奶奶,他们可怜这个漂亮的少奶奶已经无法逃脱被绑架的命运了。
“进去,把炮楼里的人给老子绑出来!”一个粗嗓门儿在炮楼下吼。
一个喽啰探头探脑地钻进炮楼,守在二楼楼梯口的査柳儿“啪”的就是一枪,打得地面冒出火星。那家伙“妈呀——”一声鬼叫缩回去。査柳儿对外面喊道:“这一枪是给你们打个招呼,活腻了的尽管进来。”
査柳儿的叫声比刚才那一声枪响还脆巴,引起胡子极大兴趣:“妈吔,上边儿有女人。”
那个粗嗓门又吼道:“奶奶个熊的,个把女人看把你稀罕的,有女人好哇,有女人就有当家的。喂!上面都什么人?”
“你姑奶奶。”
“咦——你个臭娘儿们,口气挺大,你们当家的哪?躲在老娘们儿屁股后头不怕人笑话吗?”
“小子,嘴干净点,你家老爷在这儿哪。”老冉突然模仿关老爷的声音答道。査柳儿惊讶地看了看老冉,老冉点了点头,査柳儿明白了他的用意。
“好啊,关老爷,麻溜儿跟我们走一趟吧,窑里好吃好喝的给您备着哪。”
老冉刚要张嘴,査柳儿怕他话说多了露马脚,忙抢过话头儿,说:“你姓啥为老几呀,我们就跟你走?报出名号我们听听。”査柳儿显出满不在乎的口气,尽量拖延时间,可是她心里的不安随着时间的推延而不断增长着,为啥老爷还不吹号角,别是出什么麻烦了?
“呵,臭娘们儿胆壮哪!你是关家啥人呀?”
“竖起你的狗耳朵听着,姑奶奶我是关家三少奶奶。”
“碰上你这个娘们儿算老子晦气,告诉你,我就是卢招子。”粗嗓门儿得意洋洋地说。
査柳儿听老爷讲过胡子们这套亮旗号唬人的伎俩,一些急于扩充势力的绺子不管自己的名号响亮不响亮,先咋呼出来,让对方错认为他的绺子在江湖上地位高,达到吓唬对方的目的。査柳儿借坡下驴,故作惊讶地说:“哟,卢招子呀,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您来之前恐怕踩过盘子吧?不会不知道我们关家的底细吧?”
“不敢,你说说看。”卢招子说。
“你可知道?我们家姑老爷在少帅手下当团长,我们家三少爷是营长。”说完这话,査柳儿仔细听下面的动静,果然,下面半晌没出声。査柳儿心说,看来这卢招子还不是四六不通的莽汉,她盘算着再吓唬他一下,“你想想,今天你们来祸害我们关家,我们家姑老爷少爷知道了能善罢甘休吗?你们不如见好儿就收了吧。”
“哈哈,你个臭娘们儿把我当棒槌啦?老子今天既然来了,不闹出个四五六来今后我就别在辽河边上混了,识相的乖乖儿给老子走出来,要不别怪我放火了。”
“放吧,这座炮楼够烧俩时辰的。”老冉慢吞吞地说,同时对査柳儿摇摇头,示意她别吭声,“卢招子你听着,你要是条汉子,就把我这三儿媳妇和我的这些伙计放了再放火。”
卢招子哈哈大笑:“你们关家一家子都他妈的没睡醒吧?净他妈说梦话。老子没工夫跟你们磕牙,要么你们给老子滚出来,老子以礼相待,要么老子放火烧了你们这个耗子窝。弟兄们,给老子往里面扔火把柴火。”
一时间炮楼底层火把飞舞浓烟滚滚。
就在这个时候,査柳儿隐隐听见远处传来“呜呜”的号角声,赶紧爬上顶层岗楼,果然是河对岸吹的号角。査柳儿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朝天上“啪啪啪”连打三枪,然后把脑袋伸出墙垛冲下面喊:“别扔了,你姑奶奶出来了。”
火灭了,査柳儿从正在消散的浓烟中走出炮楼。卢招子的眼睛紧盯住她,炮楼里刚才被扑灭的火焰在他眼睛里重新燃烧起来,火苗一窜一窜的。
査柳儿后边跟着缴枪投降的长工们。卢招子眼光恋恋不舍地从査柳儿身上移开,从长工们脸上一一扫过,突然回头一把抓住査柳儿的胳膊,火冒三丈的喊叫起来:“他妈拉个巴子,你个小娘们儿骗到我头上来了,说!你家那个老杂毛躲到哪去了!”
“到奉天去了,到我们家姑老爷少爷那儿搬兵去了。”査柳儿仰着头高傲地说。
“老子毙了你个臭娘们儿。”卢招子拔出手枪在査柳儿脸前点啊点的比划。
“你毙呀,落到你们这伙杀人不眨眼的胡子手里,姑奶奶压根儿就没打算活,你毙你毙,你毙呀!等我家老爷姑老爷带兵杀回来,抓住你碎尸万段,扔到辽河里喂王八。”査柳儿扭过脸把脑门杵到卢招子的手枪口上,梗着脖子骂。
査柳儿倔强的态度让卢招子愣了愣,他慢慢地收回手枪,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说:“嗬,性子还真烈,这一套老子见多了,别想忽悠我。去,你们几个到炮楼里去给我搜,不信他能上天。”几个胡子遵命钻进炮楼,卢招子晃着手枪问老冉,“这小娘们儿真是关家三少奶?”
“真的是我们家三少奶奶,”老冉赶紧上前,一脸的巴结相,“我们家三少奶奶可不是凡人。”
“仙女下凡?”
“比仙女可强多了,我们家三少奶奶是大家出身,能文能武,那字写的,那枪打的——嗨嗨,别说女人了,就是男人里也没几个比得上。”
卢招子用枪头敲了敲老冉的光脑袋瓜子,说:“听你的声音,刚才冒充你家老爷糊弄我的就是你吧?得,端人家碗,受人家管,我不怪你,你小子不是迷上你们家三少奶了吧?把她吹得跟朵参花似的。”
进炮楼里搜查的胡子下来了,骂骂咧咧地说:“妈拉个巴子,里边连个人毛都没有。”
这边正乱着,从后边院子走来一个身高体壮的黑胖子,老远就气急败坏地喊叫:“卢招子,老杂毛抓住没有?后院两个炮楼我翻了个底儿朝天,就抓住了一个娘们儿和一帮子伙计,不过还不错,抓住了关家大少奶和俩小崽子。我估摸着老杂毛一准在前边儿。老杂毛抓住没有?”
“早跑姥姥家啦。你不是说老杂毛在家吗,在哪儿哪?”卢招子不满地责问黑胖子。
“啥玩意儿?我的探子昨天打听得明明白白在家呀!我说,这娘们儿谁呀?真她奶奶的俊。”黑胖子咋咋呼呼地问卢招子。
“我们家三少奶奶。”老冉说。
“哦,三少奶奶。”黑胖子围着査柳儿转了一圈,嘴里“吱吱吱”的像老鼠,“好一个俏娘们儿,比那个大少奶奶可强多了。你当家的哪?跑哪儿去啦?成心把你给我辽阳虎留下来当压寨夫人是不?”黑胖子说着手就搭上了査柳儿的肩膀。査柳儿不躲不避一声不吭。卢招子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辽阳虎的手在査柳儿的肩上揉磨几把便摸到了她的脸上,一边挑起她的下巴一边调笑:“我辽阳虎睡过的女人多的说不上数,还真没见过你这样儿的,小脸蛋儿嫩的跟水葱儿似的……”
他得意洋洋的话还没说完,得意洋洋的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査柳儿搧出头一个耳光之后就完全不顾后果,巴掌接二连三地搧在了辽阳虎脸上,把辽阳虎搧得晕头转向,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辽阳虎的晕头转向倒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出乎意料,他做梦也想不到落到他手里的花票竟然敢打他?短暂的晕头转向过后,他暴跳如雷起来,他暴跳如雷地把手伸向自己的腰带抓住了插在腰带上的短刀。就在他往出拔刀的时候,他的手被卢招子按住了。
“他奶奶的,我要宰了她,这个臭婊子活腻歪了敢打我!”辽阳虎继续暴跳如雷,继续夸张地拔他的刀,卢招子继续紧紧按住他拔刀的手。
“放开我,我要活剥了她的皮,我要点她的天灯,奶奶个臭屄,奶奶个臭婊子……”辽阳虎在卢招子手里连蹦带跳张牙舞爪地骂出一串接一串的狠话,发了一串又一串毒誓,可就是挣不脱卢招子的手拔不出刀来。卢招子凭手里的感觉渐渐明白,辽阳虎根本就不想挣脱他的手,辽阳虎这套暴怒是做给人看的,给谁看?除了他卢招子还有谁?
卢招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可他并不揭穿他:“大哥,这会子跟一个娘们儿置啥气?剥她的皮能剥出银子来,我帮你剥。咱今晚上起早贪黑地折腾图什么?不就图个财字吗?老杂毛没抓着,剥了她找谁要银子去?”
辽阳虎停住了暴跳如雷的脚,收回了张牙舞爪的手,瞪着牛眼说:“妥啦,哥哥听你的,要不冲你,老子今晚非撕碎了她不可。”说罢气哼哼地对围拢在周围的胡子们下命令,“把人都绑起来给我带回窑里去,老子要亲手收拾他们。”
“那不行,”卢招子的脸在火把的映照下通红通红的,“都带你窑里,我忙活一宿不是白瞎了吗?”
辽阳虎拍拍卢招子的肩膀大咧咧地说:“兄弟,哥哥我能让你白忙活吗?我是说肉票暂时先放我窑里,哥哥的窑大,人多,保险,等赎票的银子一到,咱哥俩对半儿分。”
“大哥,你心里明白,我心里清楚,捅透了怕你脸上挂不住,现钱不要要赊账,我他妈的贱哪?”
“那你要咋的?”
“不咋的,别的人你随便,这小娘们儿我得带走。”
“你看上她了?”
“我是怕你看上她,坏了咱道儿上的规矩。”
“什么他妈的狗屁规矩,老子就坏它一回谁又能把咱咋的?今儿个谁也别想拦着我,谁敢坏老子的好事,老子就用枪说话。”辽阳虎做张做势地掏出手枪朝天开了一枪。
他举枪的手还没顾上缩回来就觉着腰眼儿顶过来一个硬帮帮的东西,卢招子的嘴凑近他的耳朵根子说:“大哥,干咱们这一行的,谁都会用枪说话。”
辽阳虎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瞬间便堆满了笑纹,嘿嘿笑着轻声说:“兄弟,咋的还当真了?自家人窝里斗人家可笑话。”
卢招子也小声说:“只要你不动,没人看见,咱们兄弟虽是一家人,可是同路不同伙,是两个绺子。亲兄弟明算账,肉票既不能放在你窑里,也不放我窑里,还是照老办法放咱俩的秘窑票房里,省得咱弟兄俩互相猜疑伤了情义。”
“好,情义为重,咱照你说的办。弟兄们,麻溜儿把人都给我绑到大车上,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