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复讲到语言,这就像一个建筑设计师在精研建筑材料:你要建好一座房子,就必须对你将要投入使用的建材性能和特点了若指掌,否则,建起来的房子连你自己也不敢住。前面我已经说过,广义来说,语言是写作的基本材料、主要材料。在语言这个系统中,作为记录语言的文字,其主流是拼音文字,我们的母语中文(在座的没有少数民族的同学吧?)显得很特别,是独一无二的象形文字。
记录语言时,汉字并没有什么特别,独特的是它本身,不要在忠实记录这一点上耍小聪明,我们的语言打一开始在这方面就出了大问题。从理论上讲,世界上没有发达语言与不发达语言之分,一个研究佛经的学者认为假如唐三藏没有组织人马翻译他从印度带回来的佛经,中国人现在的嘴巴将会半开半合。他这么说的证据是中文里有三万多词汇来自于对佛经的翻译。他的心思我明白,无非是在夸大自己研究领域的重要性。可是这种说法很愚蠢,也太小瞧我们祖先的语言繁殖力了。你可以怀疑中国人其他方面的能力,但永远不要怀疑中国人的繁殖力。即便是“文革”中,停工停产闹革命,也未影响这个民族男女夜间的娱乐活动,结果又生出了一大堆中国娃娃——人口增长不受阶级斗争的影响。
领悟语言的本质,你会发现语言其实超越了民族,也超越了国家。汉语在表达上没有什么特殊性可以炫耀。有位汉学家说:“中国人就是一个手上写的与嘴里说的不一样的民族。”——他指的是古汉语,这不是道德问题,而是纯粹的语言问题。汉语是一个表意的语言符号系统。我们发出了一个音,这个音没有像英语一样立刻与实物一一对应。汉语里发出一个音,这个音首先和一个具体的方块对应,还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一个音对多个意。这个音必须和具体的文字——方块字对应了,才完成表达和交流。汉字在其结构上的特殊性滋生出特别的气味,与其他文字相比较,有书法、音韵、训诂等从属学科。训诂学大家估计很陌生,就是对汉字构成学问的研究所产生的新的学种。汉语出现得太早,加上汉字这种象形文字,造成了这种局面。在人类所有的语种中,古代与现代差别最大的,毫无疑问是汉语,甚至像两种语言。
你领悟了语言的本质就会发现,从特殊性上去追求汉语特色是庸人干的事情,某种“新古典”的诗歌便是如此。所以,不论是“五四”时期的白话文运动,还是新时期以来的口语诗歌,都是在纠正汉语早期遗留下的“心口不一”的弊病,在表达上寻求与人类其他语言的共通性,这对我们母语今后的健康发展有着极其重大的建设意义,所以在我眼中,嘲笑和攻击口语诗的人一定是无知的浅薄之徒!
从语言即可看出:中国许多从大到小的问题,在于我们自身,甚至在于它的起源——认识不到这个深度,你只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譬如,竟有傻子会认为中国近代的衰落是因为出现了慈禧太后,是因为清王朝的腐败无能,把所有责任朝一个老女人朝满族人身上一推了事……这样的民族,岂能有大出息?
在文化人内部,一定要有这个自觉——一个民族的文化、文明出了问题,最先接受拷问的是这个民族的知识分子,因为你是一个民族的头脑!
上周课我讲到东西方美学上的差异,我们必须正视:正是这种差异造成了我们的差距,在此我还想继续唠叨几句——
中国美学,空间狭小,小气,小器。中国工匠迷恋的是雕梁画栋,追求的是巧夺天工。西方工匠追求的是结实雄伟,你去看他们所留下的那么多的教堂,无不让人感到震撼!你再怎么精美,瓷器一不小心摔在地上,破了,里面不过是泥胎而已。不要自以为是地宣告说,四大文明古国全都衰了,只剩下一个你,古希腊文明没有衰落,它不过是把热力传遍了欧洲。
中国美学,老是爱搞“窗含西岭千秋雪”这种东西,把宏大无边的自然风光束缚在一个画框里,变成了恐怖的盆景——我看盆景、微雕这种玩意儿就只感到后背直冒凉气的恐怖,变态的畸形之美。
我们现代诗的起点真是低得可怜,大陆的先驱者、开拓者食指从未打破过镣铐,他认为的大诗人是贺敬之。他从他私下拜的老师何其芳那里学会了“窗含西岭千秋雪”,成为其一生写作的座右铭,到现在还在写“准格律”。从这个低起点上,我看到的是后来者的了不起,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路追赶马蹄急。
中国历史上的文学盛世也让人感到面目可疑,为什么有人老爱说“国家不幸诗家幸”?春秋战国时期文学的高峰不出现在秦国而出现在楚国,一定要在一个政治疲软、文化管制较松、生活富足民风享乐甚至有点奢靡的国度里?由此可见,强国盛世不一定会出大诗人,大诗人总是出现在一个王朝由盛急衰的那一瞬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