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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公道自在人心 (2)

当天夜里,在备前国(今冈山县内)的一条路上,突然就出现了一支人数约摸为两三百人的夜行军。他们在一个骑着马并佩戴着金色刀鞘的人的带领下,迅速朝着东南边的海岸奔去。借着月光,唯一能够模糊看到的,就是这些人的背后插着的旗帜上,都是清一色的丸十字纹。丸十字,就是一个圈里画着一个十字,这是岛津家的家徽。

十字,代表君主和家臣铁血相交;外面那个圈则表示着领地。总结起来,岛津家家徽的意义其实就是五个字:君臣和领土。

不错,他们正是从萨摩赶来的岛津家武士。领头的那个,叫做山田有荣。他爹山田有信,是萨摩的老家臣,当年跟大友家打仗,他负责防守日向国(宫崎县)的高城,结果仅以五百人就挡住了敌方几千大军的进攻,一时间人称山田虎。

儿子有荣也不是善茬,年轻的时候就跟着岛津义弘跑去了朝鲜,在泗川会战和露梁海战中都立下了不少功劳。回国之后,太平日子还没过几天,他就得知德川家康和石田三成要开战了,并且他还知道老当家义弘准备参战,但手里头兵不多,可兄长义久和儿子忠恒又不肯给援军,眼看着老爷子只能孤军奋战,死路一条了。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去大阪,即便是违抗主命,自己也要去大阪,和岛津义弘一起战斗。

抱有这样想法的萨摩武士还真不少,仅山田有荣一人就组织了两百多人的援军部队,其他的还有山马大藏、南乡忠重等岛津家家臣,也分别带着几十人到数百人不等的队伍向东进发了。

你见过有人千里迢迢特意跑去战场送死的么?

这群人就是。

促使他们做出如此举动的根本动机只有一个—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义弘的身边。

如果要做一个战国时代对手下家臣最好的大名评选的话,那么岛津义弘一定属于名列前茅的那一类,而织田信长绝对是吊车尾。

事实上,对于义弘而言,家臣已经脱离了“手下”以及“部下”的概念,而更接近于“同伴”或者说是“家人”这样的范畴。

在朝鲜的时候,岛津义弘将只有高级将领才能享用的碳薪拿了出来,与最底层的士兵一起分享。以至于一连六个寒冷的冬天,萨摩岛津家是整个驻朝日军中唯一没有出现过冻死冻伤人员的部队,一个也没有,我们之前说过的。

在萨摩本地,每当直属家臣的家中生了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满月的时候都会和父母一起被叫入城中,受到岛津义弘的招待。而义弘还会亲自抱着孩子放在膝上,一边笑一边说:“要好好地养大啊,孩子可是国家的宝贝!”

而在男孩子元服的时候,岛津义弘只要人在萨摩,都会亲临现场参加仪式,并且亲手给那个男孩加冠,然后笑着说上一句:“你要继承萨摩的武士道哦。”不管这个孩子的父亲地位是高是低,是功勋卓著的勇士还是没有寸尺之功的平凡之辈,对于义弘来说,孩子就是孩子,无论哪个,都是萨摩无以伦比的宝物。

现在,这些被他摸过头捏过小脸蛋抱着一起玩过游戏的孩子们即将赶到大阪,与其说是来打仗,不如说是来保护自己的主君更为贴切一点吧。

不过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

从九州南边的萨摩走到九州北边的小仓(福冈县内),沿途要历经加藤(清正)家、黑田家等加入德川那边大名的领地,因此那一路跑得可谓是相当辛苦,很多人白天根本就不敢露面,只能随便找个什么小树林小草丛啥的藏身,到了晚上没人的时候才敢出来走几步,基本上就跟夜行的小偷没两样。在到达小仓之后,大家找船渡过下关海峡,来到了毛利家管辖的长门国(山口县内)之后,人身安全才算是有了保障。

然而,因为毛利家内部此时已经因立场的不同闹得四分五裂了,所以根本就没空来管这几百个行军的萨摩人,对他们的态度,也仅仅只是“不为难,不阻拦”的二不主义。至于让他们提供点吃的喝的,搭几个帐篷之类的事情,那就想也别想了。

就这样,一帮人一路风餐露宿地踏入了备中国的境内,那里归宇喜多秀家管。但此时的秀家身在伊势国,压根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拨人跑自己领地里来了,当然也就管不到了。

就那么一连走了十几天,没人问也没人管,众萨摩武士是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铠甲破,活脱脱得一副讨饭模样,仿佛是萨摩遭了什么天灾,大家集体背井离乡组团加入丐帮来了。

虽说此时已经身在盟友的领地内,不过因为白天挺热的,走不快,所以大伙还是选择了在晚上行军。

山田有荣骑着马,一边走着,一边盘算还有几天能到达大阪。

此时他猛然发现前面似乎闪动着隐隐约约的亮光,像是有人的样子。

已经大半夜了,会是谁呢?他觉得很奇怪。但也没有太在意,毕竟不太可能是敌人的。

随着大家越走越近,亮光也越来越清晰,到了跟前一看,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群老百姓,手执火把齐刷刷地站在了路边,为首的上前一步:“是萨摩岛津家的武士老爷吧?”

山田有荣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回答说:“老爷不敢当,但的确是萨摩来的。”

“诸位老爷辛苦了,请来寒舍歇歇脚吧。”

山田有荣不明就里,但还是很客气地表示不用了,我们不麻烦人民群众。

但人民群众的热情非常高涨,不由分说地就一拥而上:有的拿出饭团塞在萨摩士兵的手上;有的则硬拉着对方去自己家里坐坐歇歇脚;还有的自称医生,从怀里摸出两粒小药丹,说是吃了能原地复活,请萨摩的武士们务必收下。

拿着饭团嚼着烤鱼捧着茶碗的萨摩人一边连声道谢,一边也莫名其妙:到底发生什么了?难不成是宇喜多秀家组织的犒劳队?

非也。

秀家同学这会儿正在写信给秀秋同学呢,大意是说大家当年同为丰臣家养子,什么时候出来一起吃个饭聊个天啥的,也好加深一下兄弟之情。

秀秋同学的回信是没有回信,看过信之后,估计直接就给团成一团丢窗户外头去了。

由于小早川军动向不明,宇喜多秀家很着急,根本就顾不上自己家里的一些琐碎小事,更别说去安排什么犒劳萨摩军队这种乱七八糟的分外事儿了。

不是秀家,那又会是谁安排的呢?

其实没有谁刻意地安排,这群老百姓们是自发组织起来的。他们的背后,没有暗箱操作,也没有什么推手,更没有什么站一晚上给五毛钱的待遇,他们纯粹是自己想来,自己想做,于是就自己打着火把拿着干粮出现在路边了。

因为他们被感动了。

战国乱世已经延续了一百多年,在这一百多年里,整个日本社会陷入了一种漆黑漆黑的社会黑状态中,没有道德,也无需讲仁义,干掉对方自己做大才是真正的王道。

在如此的社会中,大家看惯了背叛,看多了礼崩乐坏,久而久之自己的心灵也渐渐地麻木了起来,总觉得人活着就是为了自己,不踩着别人上反而不正常。什么忠君爱国,什么保护同伴,统统都是扯淡,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这些玩意儿。放眼看去,哪个不是抱着“自己好才是真的好”这样的宗旨活着的呀?

所以,当老百姓们得知岛津家的武士居然自发组织起来,从萨摩一路披荆斩棘地奔向大阪参战的消息之后,立刻产生了爆炸性的反响以及浓厚的兴趣。大家首先想看看当年在泗川大显身手的萨摩武士究竟是不是三头六臂,其次也想看看这帮跟社会常识几乎格格不入的群体究竟是啥个样子。

结果他们看到的,却是一群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并且疲惫不堪,但却依然前赴后继、奔走不息的家伙们。

然后大家就被震撼了,震撼之后就是感动,这样的感动之情被一传十十传百从长门传到备中(冈山县内),再从备中传到了备前。

于是就出现了之前的一幕—大家早早地就等候在了路边,拿着各种东西,迎接自己心目中的英雄。

这就是老百姓,当他们一旦被打动或者说一旦认定了一个道理,那么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会坚持下去的。

顺便说一下,以上就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萨摩大远征”,是历史,不是我编的,虽然看起来的确挺像是小说或者电影中的情节,但的的确确是如铁一般真实存在的历史。

山田有荣也很感动,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地说着谢谢。而老百姓们则一边说“你慢点吃,别噎着,还有呢”,然后一边问道:“武士老爷,接下来你们怎么走?”

山田有荣表示接下来我们打算从备前走到摄津,就这么地奔着去大阪。

“可是,我听说最近在备前的沿海岸,一直有挂着岛津家旗号的船来回巡逻。武士老爷,或许是来接应你们的也说不定呢。走水路去大阪的话,那可就快多啦。”听了有荣的话之后,一个备前农民这么说道。

山田有荣听后心头一震,连忙问:“你说的是真的么?”

农民表示这事儿绝对靠谱,那可是自己七舅老爷他三外甥的丈母娘告诉自己的,肯定没问题,

山田有荣想了想,立刻下令全军改变行军路线,朝南面的沿海岸进发。

当他们走到海边的时候,数艘小船缓缓地靠了过来,并且伴随着一声萨摩方言的高喝:“那边的人,是萨摩来的吧?”

岸上的人激动万分,于是也连连回应:“我们正是从萨摩过来的!”

“我们奉了长寿院盛淳大人的命令,特地前来接应!大伙上船吧!”

然后一群人仿佛看到了久违的亲人一般,发疯似地连声嚎叫并且挥舞着双手朝着船狂奔过去。

这就是为何之前岛津义弘翘了会议,在家一个劲儿准备船只的原因。而那个好消息,指的就是萨摩武士自发赶赴战场的事儿。

最终岛津义弘拉出了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参加了这场天下决战,而其中有八百人,都是如山田有荣那样的,自发地从萨摩老家赶十几天路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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