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返回头来,再补叙几个月之前的事,就从威斯康星北站一个迎风的小站台上说起吧。
附近的森林遭了火灾,浓烟低低地笼罩着四野,呛人的烟雾,刺得这里的六个人直流眼泪。他们在等候一列往南方去的火车。
阿基米德·波德教授抓着长外衣的下襟,在站台上不耐烦地走来走去。在几分钟内,他竟有两次心不在焉地穿过轨道,向附近的沼泽地方向走去,幸亏都被一直盯着他的、对他忠心耿耿的秘书菲兰得先生拉了回来。琴恩·波德小姐、威廉·克莱顿和泰山三个人在一起,正谈得高兴。在波德小姐的身后,站着她的女仆爱丝米兰达,她在高高兴兴地照看着行李。远处黑烟缭绕,火车就要开过来了。等车的人手里都提着随身的轻便行李。威廉·克莱顿突然失声叫道:“哎哟!我的外套忘在候车室里了!”他边说边向候车室跑去。
“再会!琴恩!”泰山握着琴恩的手说,“愿你今后无限幸福!”他知道自己与琴恩已经没有结婚的可能了,只有这样祝福她。
琴恩也神情颓丧,低声回答说:“再会!希望你别把我放在心上,我……我可是忘记不了你的。”
泰山说:“你也不必如此伤心,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只要你一生幸福,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请你代我向大家转达一声,我驾汽车到纽约去了。来不及向大家告别了,尤其是威廉·克莱顿先生,我对他并没有恶感,但总觉见了他心里很难过。今后我愿意孤独一人,以度余年。”
威廉·克莱顿到候车室去取外衣,忽然发现地板上有一封电报,他拾了起来,以为是哪位粗心的乘客遗失的。但是他一看电报内容,一下愣住了,忘记了自己是来取外套的。这时火车已到站了,他慌慌忙忙,手里只拿着电报,走出了候车室。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价、地位一落千丈,原先以为自己是英国的堂堂贵族,却一下子知道了自己是普普通通的平民。原来那电报就是得·阿诺打给泰山的贺电:
指纹验证,你确是格雷斯托克爵士。
得·阿诺敬贺
站台上同行的人正急切地催促威廉上车,他一时不知所措,赶忙奔了出去,到了月台上,车已徐徐开动,他在忙乱中一跃而上。上车坐定之后,才发现泰山没在车上,于是他问琴恩:“泰山坐在哪里?在另外一个车厢里吗?”
“不,几分钟之前,他改变了计划,到纽约去了。他要乘此机会,把美国的名胜、都市,都游览一番。不久,他要回法国去,你知道吗?”琴恩回答。
克莱顿没有马上说话,他忧心忡忡,在盘算着关于那封电报的事,他该怎样告诉琴恩?她听了之后,不知会作何感想?她还会嫁给他这个无身份、无地位、无财产的平民吗?他想,将来泰山会不会到英国去,得到他应受的继承权呢?但是泰山已经明白承认,人猿卡拉是他的母亲!难道他为了琴恩着想,情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吗?
除了这个原因,他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了。这时,他又萌发了新的希望,人猿泰山既然愿意牺牲他自己,又何必去揭穿他呢?泰山为了琴恩一生幸福,情愿牺牲自己,我成全他的美意,又何乐而不为呢?转念一想,假若泰山一旦反悔起来,改变了主意,那又怎么办呢?威廉·克莱顿思前想后,久久沉思不语。最后他拿定了主意,对于这件事,只装作不知道,得过且过,走一步算一步。
他们到了巴尔的摩城,几天以后,克莱顿要求琴恩早日举行婚礼。琴恩问他:“你为什么这样急着想结婚呢?”
“因为我想在近期回英国一次,而且想和你同去,亲爱的!”
“时间太匆促了,怎么可以这样毫无准备地就举行婚礼呢?至少要一个月之后。”她知道他急于回国,决不会在美国等一个月,想借此把婚期再延迟下去。谁知克莱顿偏不理解她的内心,絮絮叨叨地说:“那好吧!我把回国日期推迟一个月,我希望你和我一同去。”
时光很快,匆匆又是一个月,琴恩又找了个借口延迟婚期,威廉无法,只好闷闷不乐地独自回英国去了。
威廉到了英国,常写信给琴恩,希望她答应早日举行婚礼,但是,威廉的信写得虽多,却大多数如石沉大海,偶尔有一两封回信,也不明确表示态度。威廉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写信给波德教授,希望他带女儿来英国早日完婚。波德是喜欢威廉的,他既有财产,又有爵位,有这样一位乘龙快婿,是可以大大光耀门楣的。波德教授接了信,果然带着女儿到了伦敦,威廉为他们布置了一所十分漂亮的房子,住在一起的还有菲兰得先生和爱丝米兰达。威廉盛情招待他们。对于琴恩,他更是殷勤之极,但琴恩总是客客气气,婉词推托,始终也没答应马上结婚。
有一天晚上,琴恩温文有礼地找威廉谈话,告诉他自己下星期要离开伦敦。
原来琴恩在伦敦,仍和在巴尔的摩时一样,对结婚始终想推三阻四。恰巧有位泰宁顿先生邀请他们加入他的航海集团,准备乘他的机帆船环绕非洲海岸。琴恩一听,兴高采烈,非常赞成。于是她和威廉约定,待航海完毕返回伦敦之后再举行婚礼。这样一来,婚期又可以延迟一年左右,因为他们准备沿途游山玩水,会用去很多时间。威廉暗暗怨恨这位泰宁顿先生,想出这么个没意义的旅游,耽误别人的终身大事。但琴恩决心要去,他当然无法劝阻,只好跟着同去。
泰宁顿的行程计划是:穿过地中海,经红海,到印度洋,沿非洲的东岸走下去。每到一个海口,就泊住上岸去游玩。
他们启程以后,泰山所乘的那艘邮轮与这条机帆船在直布罗陀海峡不期而遇。那艘较小的机帆船修饰得极漂亮,漆成白色,很快地向东面行驶。甲板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低头凝视着悬在她胸前的钻石锁片,眉峰紧锁,似有重重心事。她的心神,正系念着非洲荒野的丛林,一缕情思,牵着她过去的旧梦。
泰山乘的那艘大邮轮缓缓西行,甲板上坐着一对青年男女,正在闲谈着。他们就是泰山和海兹尔。
当那艘机帆船经过的时候,泰山和海兹尔都没意识到他们竟和琴恩近在咫尺,却失之交臂。泰山回头对海兹尔说:“是的,我很喜欢美国,当然也意味着喜欢美国人,因为一个国家是由她的人民组成的。我在那里曾认识几位让人喜欢的朋友,有一家还是小姐的贵同乡,就是波德教授和他的女儿琴恩小姐。小姐可知道他们吗?”
海兹尔惊叫起来:“琴恩?你也认识琴恩·波德吗?她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的,差不多是几百年的老友了。”
泰山笑了,说:“真的吗?我看你们俩的年龄,可无法相信你们的友谊会有百年之久了!”
海兹尔也笑着说:“我的意思自然不是说我们有了百岁高龄,只是形容我们友谊的深厚程度。我俩亲密得简直像亲生姐妹,不过我这次去,她快结婚了,我要失去她了。一想起这件事,心里真是很悲痛。”
“她要出嫁了,婚嫁也是常事,你何必这样悲痛呢?哦!我明白了,她结婚后要住在英国,你和她要分离了,是吗?”
“是的,这是原因之一。不过,这倒还在其次,最让人痛心的是,她要嫁的丈夫,并不是她所爱的人。我反对这样的婚姻。她虽然邀请了我去参加她的婚礼,我却老实不客气地谢绝了。我多次劝告过琴恩,不要做这种违心的事,这样自己要苦一辈子的。她却认为既已允婚,就不能轻易悔改,除非自己死了,或者威廉·克莱顿提出解除婚约,否则,悔婚的话是决难出口的。看样子,克莱顿决不会毁约,这段恶姻缘已经无法挽回了。美丽活泼的琴恩,将变成抑郁寡欢的琴恩,我所说的这个‘失去’,难道不是更可悲吗?”
泰山不觉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波德小姐真是可怜!”
海兹尔说:“我觉得她心爱的那个人,也够可怜的,因为他俩才是真正有情的。我虽然没见过那个人,可是据琴恩告诉我,他是个高尚的、而且很了不起的人。他生长在非洲丛林,好像还是由人猿抚养长大的,在波德教授没到他海滩小屋之前,他还没见过文明社会的人类。但他为了这些素昧平生的人,竟能出生入死,多次救了他们每个人的性命。相处了一段,两人互相爱慕,逐渐培养起了很深厚的感情。我总觉得琴恩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怎么能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威廉·克莱顿的求婚呢?”
泰山的声调已变得很低沉了:“确实奇怪!”
泰山想把话题岔开,他希望海兹尔多谈些关于琴恩的事,却不愿她多谈到自己,幸而海兹尔的母亲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替泰山解了围。
那时海面平静,天气晴朗,邮轮行驶在蔚蓝的天空下,明亮的波浪上,船行已由向西转为向南了。泰山只要空闲的时候,总是和海兹尔母女谈天。他们在甲板上看书、运动,或用海兹尔的相机摄影。太阳下山以后,就在甲板上散步。
有一天,泰山看见一个生客在和海兹尔谈话,那生人一见泰山走过来,就向海兹尔鞠躬,准备走开。海兹尔却止住他说:“请等一下,瑟朗先生!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约翰·考德威尔先生,这位是瑟朗先生。我们能够同船,真是幸运,应该彼此认识一下。”
泰山就和瑟朗握了握手,泰山细看瑟朗的容貌,总有面熟之感,于是泰山说:“这位瑟朗先生好像很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约翰先生!不见得吧!面貌相像的人有的是,不是吗?”瑟朗有点慌张,支吾地说。幸而海兹尔小姐在旁边插话,缓解了瑟朗的紧张情绪。海兹尔说:“瑟朗先生正在这里和我谈航海珍闻呢!”
泰山也就随口敷衍几句,但他心里总止不住在想:这位瑟朗先生,自己以前一定见过,只是记不起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正巧在这时,海兹尔请瑟朗把椅子移近些,泰山发现瑟朗的手腕受过伤,动作很不自然,立刻就完全明白了,原来这家伙做过了整容手术。
瑟朗改换话题,想脱身走开,就向泰山道了声“再会”,转身走了。泰山对海兹尔说:“斯特朗小姐!请你稍坐,我有点事要去一下,立刻就回来。”
泰山追上瑟朗,和他一起走,瑟朗显得十分局促不安。等到转了弯,海兹尔看不见他们了,泰山便停住脚,拍着瑟朗的肩膀说:“罗可夫!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不是依了你的话,离开法国了吗?”罗可夫愤愤地回答。
泰山说:“不错,你离开法国了,可是你和我同乘一条船,我不相信这是偶然的巧合。况且,你又改了容,难道没有别的目的吗?”
罗可夫耸耸肩说:“笑话!我可不明白我又怎么惹了你,你想怎么对付我呢?这是一条挂着英国国旗的船,你能搭,我为什么不能搭呢?况且,你不也改名换姓了吗?”
“现在不跟你多说,不过我要警告你,斯特朗小姐是名门闺秀,以后,你决不能在她身上施什么诡计!”
罗可夫一下涨红了脸。泰山又继续说:“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把你丢到海里去!你记好了!今天我再饶过你一次。”
自从这次谈话之后,泰山有好几天再没见到罗可夫。原来罗可夫被泰山识破了伪装,气得要命,在船舱里和鲍勒维奇商量着,怎样从泰山那里把秘密文件抢回来或偷回来。他气狠狠地说:“要不是他身上带着秘密文件,我早想法把他丢进海里去了。哎!你为什么不到他舱里去搜一下?难道你翻箱倒柜的本领,都忘光了吗?”
鲍勒维奇很巧妙地回答:“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搜一下呢?难道你的神通不如我吗?”
过了两个小时,鲍勒维奇看见泰山离开了他的房舱,而且没有锁门,这正是他们盼望的好机会。于是他马上叫来罗可夫,由罗可夫站在舱门外望风,鲍勒维奇进到舱里去,翻箱倒柜,搜查泰山的行李。他什么地方都翻到了,就是没找到那份文件。正在懊丧,他瞥见泰山一件外衣,挂在衣钩上,伸手到里面的袋里一摸,那份秘密军事文件果然在衣袋里,他心中大喜,如获至宝。在离开船舱之前,他把方才翻过的东西,一一归置得整整齐齐,和进门时一样。即使泰山回来了,也不会发觉有被盗的痕迹。
两个坏蛋立刻逃回自己舱里,鲍勒维奇把文件交给罗可夫,马上命令茶役拿香槟酒来,以示庆贺。罗可夫说:“没想到这样轻而易举,大功告成,咱们真应该举杯庆贺一下!”鲍勒维奇说:“今天真是运气好,本来这个文件,他总是随身带着的,几分钟前他正好换了外衣,忘记把这东西掏出来了,这才到了我们手里。不过,他事后一定会发觉失窃的,我想他会猜到是我们,因为他在船上已经认出你了。”
罗可夫冷笑着说:“随便他发觉是谁干的,只要过了今夜,就没事了。”
那晚斯特朗小姐和泰山告别回舱,泰山便一个人在甲板上,倚着栏杆眺望海景。这是他每晚的习惯,有时眺望海面,令他思绪自由飞翔,有时会呆呆地站上一两个小时。罗可夫早把他这种习惯看在眼里,现在文件已经到手,可以实行他早已筹划好的毒计了。
那天晚上,天气虽然晴朗,但是有星无月,船面一片黑暗,看不见人影。在离泰山较远的地方,已有两双眼睛,向他虎视眈眈了。这两个恶徒看看四围无人,便蹑手蹑脚轻轻走到泰山背后,此时舷外浪花拍船,轮船的发动机又隆隆震响,掩盖了这两个人的脚步声,所以泰山一点儿也没察觉。他俩走到泰山身后,蹲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人抓住泰山一只脚,出其不意,迅如闪电,用尽了力气,举起泰山往栏杆外一抛,泰山只觉得自己身子凌空飞起,扑向大海,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抓住,泰山就这样被抛入大西洋中去了。
斯特朗小姐正在舱内的窗口看夜景,忽然看见一个黑影从甲板上落到海里去了,但落下去的到底是不是人,她却没能看清。起初她以为是谁从船舷上失足落水,可是又没听见有呼救的声音,船上仍然寂静如常。她想也许是两个船员把一包垃圾丢进海里了,幸而自己没有大惊小怪,这样一想,便安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