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着的影子，晃着晃着，不那么模糊了。点变成了线，线变成了面。影子不再是影子了。大影子变成一匹马，小影子变成了一头马鹿。
马不是野马，马身上有鞍子，鞍子上坐了一个人。鹿是野鹿，可它跟着马走着，样子一点儿也不野。
马上的人脸很黑。马上的人身上背着枪，腰里还别着刀子。
马走上了沙丘，走到了谷子他们的面前。骑在马上的人看到了谷子。谷子也看到了马上的人。
马上的人说，是你。
谷子说，是你。
马上的人说，我叫居桩。
谷子说，我叫谷子。
他们的表情似乎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又都不能不相信。
大家看着居桩。看着看着，大家的目光不由得转移了，转移到了马的鞍桥上。因为在那上边，挂了一个很大的羊皮口袋。看得出里面装的全是水。
居桩把羊皮口袋取下来，先走到谷子跟前，让谷子喝。谷子却用手指了一下，让居桩把水先给队长和那些男人喝。
男人们仰起了脸，嘴唇象是干旱的土地，裂着口子。水倒在上面，好象能听到滋滋的响声。
喝了水，大家坐了起来。队长问居桩，还要走多久，才能走出沙漠。居桩说，还要走一天。
居桩说，我们走吧。居桩说，谷子，你坐到马上吧。
谷子真的走不动了。连站都好象站不起来。居桩就把谷子抱了起来，把谷子抱到了马背上。居桩的劲很大，把谷子抱起来时，一点儿也不费劲。
居桩说，走吧，跟在我后面。说着居桩牵着马迈开了步子。刚走了几步，谷子喊住了他。让他不要着急走。
回过头一看。大家全坐着没动。居桩说，站起来走啊。大家不说话，谷子说，他们走不动了。居桩说，为什么？
谷子说，他们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吃一口饭了。
居桩说，我有水，可没有带干粮。
骑上马去拿干粮，一来一回又得两天。等把干粮拿来了，这些人怕是早就成了干尸了。
这时大家的目光又从居桩身上挪开了。他们好象同时被一个东西吸引住了。他们看着这个东西时，眼睛里好象放出了光。
居桩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就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他想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能夺去这些饥饿人的视线。
居桩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一看，他愣住了。
那个东西，不是别的东西。是那只马鹿。
那只马鹿，好象知道有好多眼睛在看它，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看它，就有点不好意思。很害羞的样子，把头转向了一边。
马鹿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看它，可居桩知道这些人为什么看它。可居桩不相信这些人真的是那么想的。
可居桩再转过脸，看看那一双双眼睛，居桩就明白了。他们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想法了。不能说他们狠心，到了这个份上，什么人都顾不了那么多了。
居桩从身上把猎枪取下来。他没有去看身边的这只马鹿，他往远处看，往四处看。他希望能看到一只别的什么动物。可他什么也看不到。这火一样的沙漠里，连飞禽走兽都会远远躲开的。
到了最后，居桩还是把目光落到了马鹿身上。看到居桩看它，马鹿走过来，走到居桩跟前，伸去舌头去舔居桩的脸。
居桩把枪举了起来。枪口抵住了马鹿的脑门子，手放到了板机上。
可马鹿一点儿也不怕，看着居桩。它不知道居桩为什么把枪对着了它。它想着居桩是和它闹着玩，是开玩笑。
四周静极了。只能听到坐在一边的人一阵阵粗重的喘息声。
居桩把眼睛闭上了。
枪响了。
马鹿倒下去了。倒下去了，马鹿的眼睛还睁着，大大的，看着居桩。居桩从腰里掏出了刀子。看到马鹿的眼睛还睁着，就用手帮马鹿把眼睛合上了。
埋在土里的梭梭柴被扒了出来，点着了。一块块的肉从马鹿的身上割下来，穿到了红柳枝上，放在了火上烤了。能听到油在火里爆响，能闻到肉的香味四处飘浮。
大家围着火烤肉。居桩坐到了一边的沙丘上。背对着一堆燃烧的火。
烤好了一块，谷子拿着，走到居桩跟前。让居桩吃。居桩摇摇头，不吃。
新来的女人，挺能干的。可不知为什么，闻不了油腥味。一进厨房，好象要呕吐。苗子问女人怎么了。女人说没事。
次数多了。苗子就觉得有什么问题了。女人回屋子去，苗子就跟着进去了。
苗子说，你说老实话，你到底怎么了？
女人说，我怀孕了。
苗子一听，火了。要赶女人走，说她不能让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招呼南来北往的客人。
女人一下子跪在了苗子的面前。
女人说，你是个好人，你就救救俺吧。
苗子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有了孩子，还到处跑？
女人说，老家闹水灾。一家人全让洪水给卷走了。老公也死了，只有我一个人了。说是新疆好活人，就来了。
苗子说，可我是开店的，我这不是难民营。
女人说，你就看在咱们都是女人的份上，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生下孩子我就走。
苗子不说话了。苗子的心真的比面团还软。
走到天快黑时，看到了胡杨林，大家欢呼起来。走进了胡杨林，看到了一个小木屋。居桩说，我就住在这里。
大家走进了小木屋。居桩说，我这里有粮食，有盐，有油，在我这里好好吃一顿再走。队长说，要是没有你，我们就没有命了。你是我们的恩人，我们听你的。
居桩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你们到了我的家，就是客人了，我当然要好好招待你们了。说着，居桩就把炉子里的火点了起来，给大家做饭吃。
谷子过来帮着居桩做饭，谷子说，做什么饭？居桩说，做揪片子汤。谷子说，我帮你做。居桩说，不用，我会做。谷子有点不相信，象他这么个粗壮的男人还会做揪片子。就站在旁边看，一看，真是会做。可看着一个大男人做饭，让谷子看不下去。谷子不让居桩做。硬把面团从居桩手里抢了过去。
谷子和面时，居桩就烧火，边烧火，边和谷子说话。
居桩说，真没有想到，还会遇到你。
谷子也说，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会见到你。当时，我们还来林子里找过你，没有找到。
居桩说，你还有个女伴，她怎么样了？
谷子说，出了那个事后，她老公就对她不好了，老打她，她受不了了，就跑了。对了，他老公也在这里，等会让你见一下。
居桩说，跑到什么地方了？
谷子说，不知道，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正好刘付全从那边走过来，谷子把刘付全喊住，谷子对刘付全说，他就是救了我和穗子的人，要是没有他，我和穗子就没有命了。
刘付全一听这个话，马上向居桩说着感谢的话。居桩说，不要感谢我，只要对你老婆好一点就行了。她们都是好女人，很勇敢。
刘付全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再也不会那样了。
没有什么人来闹洞房，场长的小姨子结婚，也没有什么人敢来闹。在场部的一个会议室里拜了天地后，李南就和小白进了洞房。
洞房里没有什么东西，好象只有一张床。小白上了床，让李南也上床。李南坐到床边上，没有马上上床。
小白脱了衣服。小白的脸不白，身上也不白。别的女人，李南没有见过，只能和谷子比，谷子可比她白多了。小白脱了个精光，看李南还没有脱，就凑到李南跟前，帮李南脱。说真的，和小白，没有见几次面，就进洞房了。这让李南多少有点不习惯，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一直觉得，男人和女人，从谈对象对到结婚，要有个过程。可他和小白没有了这个过程。
自己脱不习惯，不习惯，让小白给脱，更不习惯。只好自己脱。脱到最后一部分了，李南就把灯给吹灭了。小白说，你是男人，还这么不好意思。
躺到了一个被窝里，李南躺着不动，小白推了推李南，李南还是不动。李南想着，头一次不能这么就开始了。他等着小白说点什么，还想着小白应该把个什么东西，手绢呀或者一块什么布垫到下面，别把新床单弄脏了。
李南想到的这些，小白好象一点儿也没有想到。看到李南躺着不动，小白耐不住了，伸过手来摸。一摸，还是软的。小白问李南是怎么回事？她想李南是不是有病了，要是李南有病，那她就倒了霉了。李南也觉得怪，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样子，和谷子在一起，什么也不干，抱一下就起来了。一想到谷子，李南就马上不一样了。小白不知道李南想到了另一个女人才这样了。一看李南起来了，就高兴了。马上让李南骑到了她的身上。
李南是头一次干这个事，可李南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李南看过书，早就知道，女人头一次，会很疼的。男人一定不能太粗鲁了。李南就很小心的样子，不使劲往前进，稍稍往前进一点，就问小白，疼不疼？小白哼了一声，不说疼，也不说不疼。李南就还是那样子，一边小心前进，一边问小白疼不疼。没想到这么问来问去，还把小白给问烦了。小白说，行了，什么疼不疼的，烦死了，你就快一点吧，把人都急死了。
没想到小白会这么说，一愣，就没有管住自己，就全进去了。李南想着，坏了，可能要把小白疼死了。可小白没有叫出声。只是连着哼了几声。就把李南的腰抱住了。
完了，一会儿就完了。和书上写的不一样，和别人说的不一样，和自己想的也不一样。从小白身上滑下来，李南有点发呆。小白说，你咋这么快。李南说，我也不知道。小白又说，没事，头一回，都这样，下回就好了。小白说，我睡了。转了个身，就去睡了。
李南也想睡，可怎么也睡不着。他在想，这个小白好象并不是头一次干这个事，要是她已经干过这个事，那她是和谁干过了。真想把小白推醒了问一问，可他不敢，他觉得和小白一点儿也不熟。要是和谷子，他肯定就问了。想到谷子，李南更睡不着了。他就想，要是和谷子做这个事，会是什么样，他想不出来，可他想至少不会象和小白这个样。
再一想，又想自己可能是胡想，也许有些女人的第一次就象小白这样，不疼，也不流血。
天亮了。大家出发。居桩说，我送你们走。也想让居桩送，胡杨林很大，走不好，就走迷了。和居桩一起走。走到了半下午，走出了胡杨林。站在林子边上，看到了庄稼地，看到了房子，还有大食堂的那个大烟囱。
大家高兴得喊起来，向着营地跑。居桩站着不动。队长让居桩到营部坐一会。谷子在一边也说，营里的领导早就想见他了。居桩说，我没有做什么，也没有事，就不去了。队长说，你是我们的恩人，你救了我们这么多人的命。你有什么要求，提出来，我们一定会答应你的。居桩说，我挺好的，什么也不要。谷子说，你就去认个门吧，以后有空了，也来串个门。居桩说，你要是在屋子里闷了，就到林子里来，林子里很有意思。
怎么说，居桩也不肯从林子里走出来。队长没有办法了，谷子也没有办法。队长抱住了居桩对他说再见。他的声音有点哽咽。谷子站在一边，眼睛也有点湿。
谷子没有和队长一起去营部。
先去了马号。去给老葛头还行军水壶。老葛头看到谷子回来了，高兴极了，让谷子坐下来，他去大渠捉几条鱼，给谷子烧鱼汤。
可谷子哪有心思喝鱼汤。谷子说，鱼汤以后再喝，现在她还有事。
看谷子那着急的样子，老葛头知道她说的事是什么事。老葛头说，行了，人都回来了，不用着急了，有什么事喝了鱼汤再说。老葛头想着，喝鱼汤时，把谷子还不知道的一些事说给谷子听。
看到老葛头不让自己走，就觉得老葛头怎么变得这么不通情达理了。谷子说，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别人的心情，我得去见李南，那么久没有见他，太想见他了，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啊。
老葛头说，谷子，反正你早晚也得知道，我呀，就先告诉你吧。
谷子说，告诉我什么？
老葛头说，谷子，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吧，人活着，好多事，要想得开。
谷子说，大叔，有话你快说吧，你都急死我了。
老葛头说，李南，他……结婚了。
谷子说，你胡说。
说完，谷子跑出了马号，向营部跑去。
李南在营部。
看到谷子进来，李南坐在那里，动也没有动。好象他早就在等着谷子了。他看着谷子，一句话也不说。
谷子问他你真的结婚了？
李南说是的。
谷子说这是真的？
李南说是真的。
谷子说，你怎么能这样呢？
李南低下了头。
谷子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想嫁给你啊。
……
李南早想好了，不管谷子说什么，他都会听着。哪怕谷子骂他，骂他的祖先八辈，骂他个狗血喷头，他也不会对谷子说一句难听的话。
李南还早就想好了，如果谷子觉得光是骂他还不能解气，谷子气得没有办法了，举起后手来，用巴掌打他的脸，用手指挠他的脸，把他的脸抓得到处都是血印子，他也绝不会还一下手。
李南等待着。
谷子的嘴巴抖动着，只是再发不出一个音了。
谷子的手好象也举起来了，但它只是无力地落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谷子不想让自己瘫软在这个男人面前。
谷子不想让这个男人看到自己这个时候流出的眼泪。
门是开着的，阳光照进来，照在谷子身上，可谷子觉得这些阳光比冬天的冰还要冷，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冻僵了。
谷子还不想让自己冻僵，她身上还有力气，她要从这里逃开。
好久听不到一点声音，李南抬起了头，谷子不见了。只有阳光，象是冰雪一样，在他的眼前闪动着，让他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谷子坐在大渠旁边。
正是洪水季节，水很大，也很混。水里有很多泥沙翻滚着，不时还能看到从上游冲下来的碎草断木，还有一些小动物正在腐烂的尸体。
老葛头走了谷子的身边。
谷子已经在水渠边上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这一个下午，老葛头没有做别的事，他一直从他的小屋子的窗口，看着谷子。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谷子现在就是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该再在渠边坐下去了。
老葛头让谷子站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