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多斯气势汹汹地接着问道:“它知道,今天就在它环抱的草原上,有无数优秀而勇敢的青年死去了吗?它知道那些人是为了保卫它而死去的吗?”
艾多斯抱着头,说道:“我害怕,我害怕是因为看到这些死尸,望望他们吧!已经血肉模糊了。我不知道所谓的真实是指他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时的模样,还是现在这副样子。”
舒立凡浑身颤了一下,艾多斯将手从舒立凡紧攥的小手中挣开,掏出小刀在脸颊上划上两道深深的口子。舒立凡惊恐地问道:“这是干什么?”
艾多斯把小刀收好,答道:“从斯基泰祖先传下来的习惯你忘记了吗?男人只有一种时候可以哭泣,那就是让泪水和血液一同流淌的时候。”
他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号啕起来。那本贪食尸体的秃鹫被哭声吓得飞到了树上,四处窥探着。艾多斯的哭声如同狼之呼啸。
舒立凡望着满目的死尸,忽然觉得生活在这种世界不是最悲哀的事,在这种世界中寻找幸福所在,方是最为悲哀的所在。
舒立凡和艾多斯一起哭着。这一对儿情侣,最真实地哭泣着。
艾多斯紧攥舒立凡的手,拉舒立凡一起跪下。他仰头对着阿拉山喊道:“神山啊,神山!请您见证我们部族那些青年人的死亡吧!大地啊!求万物一切有灵之物都来见证我们吧。我们流血,我们欢乐,我们在你们的怀抱中最真实地生活。见证他们最普通的生命,最普通的死亡吧!为了那份最普通的幸福,我们的部族已经淌尽鲜血,还流淌着比鲜血更痛苦的悲伤。
“而她叫舒立凡,是部落里最美丽善良的女孩子,请您也见证我们的幸福吧!我要和舒立凡一起,要在您的怀抱里幸福生活。我不求您赐给我幸福,只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证明!”
艾多斯平日是沉默而寡言的男人,可此时却激动而深情。
艾多斯高唱着一首情歌。这首情歌乍看来或许不应景,却因为歌中不断重复的“见证吧”,在此刻更显得莫名的美好和凄凉。
见证吧
闭上眼也能见你的容颜
微风如希望般耳边呢喃
见证吧,阿拉山,我的幸福
绿树啊,见证吧,我的青春
见证吧群星,见证吧明月
见证吧,我的神山
今日啊,我终于找到真情
心中啊,响起了爱的旋律
白杨树,珍惜着我的希望
那溪流,欢笑着见证幸福
见证吧群星,见证吧明月
见证吧,我的神山
艾多斯将这首情歌献给舒立凡。舒立凡沉浸在这美好中。在感受到那沉重的幸福过后,她倒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艾多斯让全天下的山,月,树,星都来见证爱情。可这一刻,舒立凡觉得只要有她们二人在这场爱情中,见证着爱情,便已是太多。有时,哪怕上万个人深爱自己,还会觉得空虚;有时哪怕只有一个,便也觉得足够。
就在刚才,当舒立凡立于战场之时,她还觉得幸福是离他们相当遥远。
可舒立凡忽然觉得此刻她就是幸福的,因为这个时刻有血有肉。
艾多斯和舒立凡即将离开的刹那乌云才散去,散开后现出的是一片凄美的残阳。
当他们离去的时刻,秃鹫又叫嚣着扑到了尸体上。
这是生命。这是草原。
艾多斯带着博拉特的妻子来到战场。博拉特的妻子双眼红肿,当她来到战场时,吃惊地发现那里静静立着一个石人像。艾多斯对她说道:“嫂子,我雕刻的水平不好,您别见怪啊。咱们草原的男人都是要拿着剑战斗的,又是要死在战场上的,所以我给他左手里刻了一把剑。博拉特要是不打仗的时候,就喜欢喝酒享受生活,所以右手是个酒壶。”
博拉特妻子的泪水再次涌出。博拉特雕像上的眼睛不过两个小点,而手刻得更是粗糙无比。想来就知道,当然不似博拉特本人。
但它如果作为一种证明的话,却是无比逼真的。甚至比博拉特本人还要逼真。
我常想我们民族是最明白生命的,我们知道人来到这世界只有两件事:
欢乐和为了欢乐而进行的战斗。除此外,无他!
若我们手中没剑,我们就在欢乐。若我们没在欢乐,必是在通向欢乐的战斗中。
这样一个民族,本应更幸福。我是说,应该有更多的理由获得幸福。
今日,但凡您去新疆北部旅游,就能很轻易地买到个缩小版的石人纪念品,背后还用大字写着:XXX旅游区留念。这都是正确的事情。我只是想告诉您,您手中的纪念品,你们所合影的石像,曾是一个民族一个部族最真实的历史。它们是一种证明,是对逝去的生命的证明。是他的亲人把那个石像立在那里的,他们生前是有最喜欢的女孩的,他们哭过笑过迷惘过。他们死后就变成了石人,石人是他们生活过的证明,他们试图证明着什么但事实上又证明不了什么。也恰是当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的瞬间,他们诠释了生命。
当博拉特的妻子抱着石人痛哭的刹那,艾多斯只能默默说道:“我很认真地计算过了,石人面朝的是正东方,总能望向日出。”
而我们的艾多斯怎么样了呢?他也死在了草原的战争中。他死得并不如日后史诗中渲染的力战千人而不敌。他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整个部落高呼着他的姓名。忽然一支冷箭“嗖”地直射面门,艾多斯就牺牲了。部落阵脚大乱,一败涂地,他们终于把土地丢给了敌人。
而部族,就算归于了敌人,日子依然是在草原上,如原来一般地过着。哪里都有高山,都有芦苇,都有河水。部落生活在哪里,哪里就是故土,哪里就是敕勒川,有着敕勒河。
当写这故事的时刻,我忽然想:证明我们此生的事物并非太少,反是太多。所以我们老找不到究竟什么能够证明我们的生。
艾多斯死了。脸颊上割着两道深深的血印。他死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再也无法把“博拉特”三个字说出口了。没有人知道艾多斯脸上的伤疤,是为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当艾多斯死后,天上依然有残红的夕阳。
舒立凡若没埋葬他,也会有乌鸦来吃他的。
艾多斯变成了一尊石像,左手拿剑,右手拿着酒壶。部族战败的战场上立着无数静静的石人,都向着正东方。他们都是一个模样,都拿着同样的剑,同样的酒壶。没有英雄与胆怯者之分。他们是同一种人,同一个民族。
他们都是我的祖先,我爱他们中的英雄,也爱他们中的逃兵。他们就是一个人。那立在草原上的左手剑右手酒的上百上千的石人们,他们都只有一个名字,叫作艾多斯。
舒立凡怎么样了?她怎么样了?
她穿着丝绸的花裙子,走在石人堆里。只有她能够清楚地从众石人中一眼知道哪个是艾多斯,艾多斯是她亲手埋葬的。她忧伤的歌声,听起来更加清雅。当人活着的时候,痛苦还能是痛苦。失去至爱后的痛苦,便只是平静了。舒立凡喃喃唱着那首歌:
见证吧
闭上眼也能见你的容颜
微风如希望般耳边呢喃
见证吧,阿拉山,我的幸福
绿树啊,见证吧,我的青春
见证吧群星,见证吧明月
见证吧,我的神山
……
死的时间长了,死这个词倒也不显得那么可怕了。只有唱到“见证”这二字时,舒立凡才会痛不成声。那些树啊,星啊,不仅证明不了艾多斯和舒立凡的爱,甚至根本证明不了艾多斯的爱。可舒立凡又觉得:这种证明不了,恰是生命的美好。
只是太过残酷。
至如今,已快有两千年了。阿拉山身畔只有唱这首歌的少女,神山却永恒地沉默着。那些唱着歌曲渴求见证的少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倒成了最真实的见证。千百年来胖瘦高矮衰老年轻的女人啊!她们失去了情郎后,都会对着这座神山哭泣。匈奴、突厥、哈萨克……民族的名称变迁着,只有这些女人是不变的!她们是我们民族千百年来存着的唯一的见证。
她们的哭法定是不同的。有哇哇大哭的,有默默落泪的,有细声哽咽的,有号啕出口的。可无论她们的哭声如何,但其实都是一样的,她们只有一个名字,叫作舒立凡。她们是情人,是自己丈夫的情人,是整个儿哈萨克和祖先们的情人,故而也是我的情人。
很欣喜地告诉大家,写这篇小说时,我恰在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的寒冬。从我的窗口看不见任何的高楼,只能看见阿拉山。今天是2011年11月25日星期五,今天阿拉木图下了大雪。雪中的阿拉山若隐若现,像是出嫁前羞涩的新娘。无数哈萨克人至今仍在这座山的脚下,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地生活着。感谢真主,我们能够看着这座山老去。
先等会儿,等会儿。发生了奇迹!一个奇迹!你们绝对不会相信的奇迹!阿拉山!天啊!
在雾蒙蒙的雪中,我看着阿拉山。阿拉山变化了!阿拉山不再是山的形态了!在雪雾中,阿拉山站起来了!原来它不是山峰,而是始终卧着的少女。她在今夜站了起来,现了原形。只有我感到她了。她有着婀娜的体态,她有着冰冷的身躯和嘴唇。她的长发就是那满山温柔的植被。我站在阳台上高喊着:“阿拉山啊!我的神山!阿拉山!我的阿拉山!”
而她只是美丽地沉默着,而她只能美丽地沉默着……
那沉默中有哭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