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多斯是哈萨克族伟大的游吟诗人。
他的名字不为哈萨克所知,但他的歌曲却栖息在每一个哈萨克人的心上。一代代哈萨克人唱着艾多斯的歌开始了爱情,于是歌曲成为了历史。这份历史中不记载王侯将相,不记载时代的奇事趣闻。这份历史追寻着那些永恒不变的东西。
我们的艾多斯从小就在父亲的熏陶下,对冬不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艾多斯从小就立志做个出色的诗人。对于8岁的孩子,背下前人的诗句都不容易,可艾多斯从不愿捡拾前人的诗句,他只写自己的东西。每个哈萨克男孩子来到世上,都难免会存着这么一个想法:我决不能输给自己的父亲!而艾多斯的父亲是努日满,这就是艾多斯动力的来源。
这个努日满又是何许人也呢?恐怕很多哈萨克朋友们一时也没想起来。
但我相信大家都听过这样一首歌:
灿如皎月
伊犁拜的公子啊,叫努日满
从没动心爱上谁,在此之前
灿如皎月,美若灵鹿
我眷恋的姑娘,只你一人
十岁写诗至如今,未曾知晓
世间竟有一个人,如此美好
灿如皎月,美若灵鹿
我眷恋的姑娘,只你一人
请哈萨克朋友们注意结尾“人如皎月,美若灵鹿”那句话。如果你懂哈萨克语,请看看哈语原文,你会深刻体会到这个韵压得是多么出神入化。
这歌乍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只是流水账。哈萨克历史满是这种温柔而动人的流水账:
努日满,少时倾慕一女,遂赞其美如皎月如灵鹿,自言相思之情,溢于言表……——然后故事就此结束了。
努日满在历史中留下的甚至都不是故事,只是一个动作,一个念头,一种渴望……
这首歌已经流传了好几百年,在当时更被传为佳话。艾多斯问父亲,何以此歌能够如此动人心扉?努日满答曰:“思想简单,心灵清澈……”如今作为作家,回头看看努日满留下的这话,真是感慨万分。哈萨克的文学之所以动人,其精髓盖皆于此。感念先祖,反观自己,不禁惭愧万分。而当时的艾多斯却并不清楚这八个字的深意。对于当时的艾多斯,好诗就是美好而齐整的句子。
诗歌永恒,然而诗人总不免沦为诗的行囊,陷于生活。艾多斯虽小,但他知道母亲并非歌中女子。是时,此歌于草原流传甚广,很多人慕名前来拜访努日满。艾多斯的母亲并不喜欢这首歌,她经常为这首歌生气。这时,努日满也就只能傻笑下。他不大会说什么哄人的话。
我们的小艾多斯从童年起便开始了关于诗的思考。人写诗歌是为了什么呢?父亲在诗里写道:“亲爱的姑娘,我只思念你一个人?”后来艾多斯鼓起胆子问爸爸:“你是不是还只思念她一个人。”父亲笑着叹了口气,说道:“哪里啊,早不知道她在哪里了。”然而这算不算对生活的一种不诚实呢?诗歌里封存的爱情,在几十年后,甚至都会被当事人淡忘。可它却依旧感动着一批批后来人。艾多斯就曾经看到过有大哥哥特别认真严肃地对着姑娘唱父亲写的这首歌,并说歌曲能够见证他的心迹。在这个时刻,艾多斯便会唏嘘不已。或许这歌竟有幸能流传到……甚至流传到2000年之后,那么一代代人终究会被歌曲里的爱情所欺骗。他们不会相信努日满是个连哄老婆都哄不好的,毫不起眼的男人……
十六岁之后,艾多斯的诗歌技艺就止步不前了。艾多斯很焦急地想要写出好诗,可父亲努日满只是笑着对他说:“小伙子,别着急。你现在就缺一个东西,等你找到,就能写好了。”父亲给他打了一个哑谜,这个哑谜的答案是:爱情。
艾多斯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他爱上了草原上的一位姑娘。
这位姑娘的脸庞白得就像月亮一样,她的脖颈就像是天鹅……
——这与众不同,又没什么可与众不同的。这是哈萨克歌曲中最常出现的两句话,甚至最愚笨无知的人,也能转述诵吟出这句话。
艾多斯从小就不愿采拾前人诗句,然而见到那姑娘时,他的脑海似乎瞬间枯竭,他的心中有片奔腾着的瀑布……他的大脑一片迷糊,只能想起这两句诗了。当他找不到诗句的时刻,他找到了最真的爱情。
一句新疆俚语说得好:樱桃好吃树难栽,喜欢姑娘口难开。
艾多斯沉浸在忧郁的心境中。艾多斯的歌声是草原上年轻人中最动听的,可如今他却不敢对那位姑娘吟唱。艾多斯从小就有些自卑,他心想:这世上,封侯晋爵荣华富贵者无数;这世上勇猛过人的英雄不少,而我所拥有的只是一把冬不拉。
艾多斯对父亲讲了自己的困惑,父亲很生气地训斥道:“你还会不会背我的那首诗歌?!它之所以能够流传,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歌里面的男子很有自信,充满着对自己的骄傲。你要是连自己都不相信,怎么让女孩子把你托付!这个世界上,人各有命,各司其职。荣华富贵的人管金银,英雄们拥有手里的宝剑。而阿肯呢,拥有冬不拉。若要征服姑娘们的,理所当然,应该是靠冬不拉的琴声。”
艾多斯被父亲的话鼓舞,整天拿着冬不拉吟唱。他要为心爱的女孩子想出最美好的诗句。他想在toy(庆典)上把自己最完美的歌曲献给心爱的女孩子。骑在马背上,他都还在来回推敲斟酌几个词句。直到确定都完美了,他才快马加鞭,赶到了庆典的现场。
艾多斯只希望他爱的女孩子能够喜欢这首歌。
他肯定想不到几百年后,当我在笔记本电脑前写故事时,依然在吟唱着他的歌曲。
这首歌,伴随着一代代哈萨克人;也伴随着他们的爱情……
这首歌,叫作《乌盖音》。
乌盖音
我之所爱心上人,美如皎月
留恋徘徊你身边,不忍离去
盛大庆典在此地,良辰吉日
疾驰飞奔来相聚,恰逢其时
乌盖乌盖告诉我,你的心绪怎么样。倘若一切都美好,欢歌之后再还乡
途中逢人便以为,是我所爱
快马加鞭冲向前,欢喜成空
拉住过客相遇时,不断询问
心上人儿的故乡,诸事可安
乌盖乌盖告诉我,你的心绪怎么样。倘若一切都美好,欢歌之后再还乡
就算飞奔也无法,追上时间
就算巧言又怎能,洗去邪念
男人之数如繁星,谁能封侯
就算系上金腰带,也是枉然
乌盖乌盖告诉我,你的心绪怎么样。倘若一切都美好,欢歌之后再还乡
当他以半颤抖的声音诵完这首歌时,心爱的女孩子满脸通红。那女孩身边的女伴笑得直不起腰来。女孩子有些埋怨地望着艾多斯,在女伴们的笑声中,她慌张地跑到一旁。
是啊,我从小吟唱着《乌盖音》这首歌曲,怎么也没想到住在歌中的女孩子会是那么害羞而内向。那个女孩子,作为第一次听到这首伟大的歌曲的人,竟一点没有感到荣幸,反而觉得有些倒霉。她只想:唉,回去又要被女伴们笑话了吧……
艾多斯唱完歌,一个人愣愣地站着。他不知道女伴们在笑什么,她们笑得好夸张。听着艾多斯深情吟唱的歌曲,她们如同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一样,聚在一团嗤嗤笑着……
艾多斯握着冬不拉。冬不拉是孤独的,他也是孤独的……所以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肯定是自己的诗歌写得不够好,才被众人笑话的。
马背颠簸得如同他疲惫的诗句……
心上人甚至都不愿意再见他了。当艾多斯茫然若失地眺望她的毡房,偶尔会有女孩来讽刺他两句。他认真地争辩,却只引来对方的笑声;他若是满不在乎,听到的依然是笑声。
艾多斯的心浸泡在思念的饥渴中。艾多斯于百无聊赖中,在心上人打水的井四周修上了围栏。在修葺的过程中,依然伴随着那值得诅咒的笑声。
艾多斯拉下脸来,向姑娘们询问,于是知道了她的心上人今年16岁,叫作舒立凡……
艾多斯还想再问,却也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还想知道什么。
其实,他什么都不想知道。舒立凡这个名字对他都没有意义。他只想要心上人,只想和心上人永远生活在一起……
于是在哈萨克民歌史上另一个伟大的时刻降临了!
《哈拉赉里》!!!
要不是探访查找,真难相信哈萨克最为著名的《乌盖音》和《哈拉赉里》竟是出自同一个诗人之手!而艾多斯,这两首歌的作者,在当年竟只是个17岁的孩子。
他的诗歌不为什么精妙的韵律,只因为他满腔的爱无法发泄,心在苦水里受着煎熬。
哈拉赉里
我之所爱心上人,诸事可安?
莫要以为人世间,都是美好
当你以为世间人,都是美好
不要忘记人之美,只在初见
疾驰飞奔向山岗,山岗不就在眼前。亲朋欢聚在席间,幸福不就在眼前。
坐骑眉间一点白,我来看你
井旁护栏架起来,怕你滑到
专程来到你门前,我的姑娘
莫要装作不相识,转身离去
疾驰飞奔向山岗,山岗不就在眼前。亲朋欢聚在席间,幸福不就在眼前。
这首歌很朴实。我觉得这首《哈拉赉里》是哈萨克歌曲中思想最简单,感情最纯粹的了。人生真的就这么简单。人会对世界问无数的问题,但当面对心上人时,人只能淡淡问出一句:你还好吗?
人都是美于初见的。小伙子倾诉着自己的人生哲学,一副教育人的样子,可他其实真正想说的只是:姑娘,他们虽好但心都会变的,唯有我的心是始终不渝的。
他白描着他的骏马,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告诉姑娘为她在井栏前修了护栏。可这漫不经心中又有着多少的真挚和伴随着真挚的苦涩。
苦的东西不苦。真的东西苦。
小伙子写这首歌的目的就是希望女孩不要躲着他。他半开玩笑地说道:“喂!我都给你修井边护栏了,你不要像陌生人一样装作不认识我啊!”这其中有种被刻意掩饰,却愈加浮出的事实。那就是:艾多斯和他爱的女孩子其实就是陌生人。
艾多斯爱舒立凡,不为得到舒立凡的爱。艾多斯只是无法接受对于心爱的人儿他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只有艾多斯知道,写下这些诗句时,他的眼中含着泪水。
艾多斯骑着马儿在山野乱转。他常常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峰,说:“今天我就要策马到那座山上。”山看起来很远,可没过一会儿,艾多斯便已在上面了。艾多斯这时便会有种可怜和失落。这种可怜和失落是具有生命性的。
他拿着冬不拉,不停吟诵着,从一个山头,向着另一个山头。而在艾多斯心底,真正渴望的无非是和心爱的姑娘坐在同一个Dastarhan(席间,筵席)上,为她一个人唱歌。
相爱之人相聚于筵席之上,这份幸福难道还不够重吗?
是的,确实足够了。只是可惜现实并非如此。
哈萨克果然是活在命运中的民族。让艾多斯没想到的是他一曲《哈拉赉里》,传遍了整个草原。人们真挚地夸赞艾多斯的水平已在其父努日满之上了。艾多斯从幼年起就梦想超越父亲,可就在艾多斯已经遗忘的时刻,这个梦却很讽刺性地,很戏剧性地实现了。
草原上男女用他的歌曲互诉衷肠。艾多斯没有力气伤心,也没有力气愤怒。谁能懂艾多斯的心啊?那些最平凡的情侣,在艾多斯看来是最值得嫉妒的。那千万个不留痕迹的吻,那千万个转瞬即逝的拥抱……这些最平常的东西,就是艾多斯最真切的渴望,最遥远的梦……
后来,艾多斯隐隐觉得诗歌有些骗人的意味,也就没了咏诗的心情,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艾多斯想,之所以过去追求不到他心爱的女孩,都是因为自己太相信诗歌了,可诗歌不是生活。
后来在一次旅行中,艾多斯莫名其妙地被毒蛇咬伤,不治身亡了。
人们来到葬礼,最真诚地为他祷告。然而随后没过几天,他就似乎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没人再提起过他。
人们只是天天都在唱着他的歌。
直到如今……
艾多斯的一生短暂,却也辉煌。
如果仔细想一想,你会发现与其说他的生命是一场生命,不如说他的生命是一次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