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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简陋客房,屋里就一张床,一张席,一个床头柜,一个塑料盆儿,也没有空调,也没有电视,只有一架台扇吱嘎吱嘎地摇来摇去。莉莉脱了她的高跟鞋,用脚钩出床底下的黑塑料拖鞋,把脚伸进去。感觉腻味,觉得恶心,便踢开这个大号男士拖鞋,就光着脚走来走去。
刚才有陌生电话打过来,怕是客人打来的,但眼下有重要事情要办,待办妥了再跟这个人联系。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办。一下子办两件事三件事,就一件也办不好。她认识的客人数不胜数,但唯有何处长让她放心。这个人心眼好,也大方,常常是给了她钱,还请她吃饭,去固城湖吃虾吃蟹。最有意思的是,他还带她去过喀纳斯湖,玩了十来天呢。
何处长来了,笃笃笃笃敲门。
何处长只是微笑,没有说话,显然他在陌生环境特谨慎。
屋里灯光暗,也没有当心,何处长一脚踩到莉莉的高跟鞋,差点儿跌倒。
东西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何处长拉底下那个抽屉时,看到两只小蟑螂受了惊吓拼命逃离。也是嫌这块脏,不肯坐到床上,也没有椅子坐,就站在大床旁。屋顶垂下一根电线,吊了一个小小的节能灯,还吊得蛮高,所以屋里昏暗,看不清楚这个东西。
“去我车里好吗?”何处长问。
要跟人家做生意,就要相信人家,老是想着人家将如何对你谋财害命,就没有生意做,所以由他拿在手里往外走,跟他坐到他的车子里。车子开到城墙边,停到柳树下,何处长才打开车内的灯,仔细看这个东西。
夜深人静,又是十分偏僻,没有巡夜的过来,可便于杀人劫财呢。只是何处长有的是钱,也不肯犯法,即便知道这东西价值连城,也不会起恶念。
何处长看了很长很长时间,还拿手摩挲,贴到脸上,好像这东西是他刚认识的一个漂亮女人,从头到脚,眼鼻口耳,肩胸臀腿,各个部位都看仔细了,才开始谈价钱。
“莉莉要多少钱?”何处长把这个白石章子还给莉莉,放到她的手心里,抬头看她的眼睛。
“我不是财迷,也不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如果何处长喜欢,就拿去算了。就算何处长请我吃虾吃蟹,带我去喀纳斯,还何处长一个人情。”
“莉莉讲个价。”果然何处长不会白拿莉莉的东西。
“这也是人家给我的,我不是很喜欢,既然何处长喜欢,就当这是我给何处长的一个小礼物,好不好?”
奇怪的是,何处长今儿个有点儿拘谨,怕是那个肮脏的小客房,倒了他的胃口。以前只要单独在一起,没有旁人看到,就会动手动脚,猴急得不行。怕是现在有了年轻漂亮的女人,看不上莉莉了,对莉莉没兴趣了,所以半年多也不联系。以前何处长花在莉莉身上的钱不少,还带莉莉去了喀纳斯。再说今晚拿到这东西没费多少事,也没出事,给了何处长也就心安理得,彼此有个了断,好合好散,谁也不欠谁的情。
可何处长不依不饶,非要给钱不可。
于是莉莉说:“假如不是何处长要这个东西,莉莉把它卖给别人,就会要十万块钱。”本打算说五万块的,话到嘴边竟改了口,翻了一番呢。
何处长果然爽快,拍了拍莉莉的手笑道:“好的好的,就十万,一言为定。”
何处长用他的手提电脑上网,给莉莉的银行卡转账,从他自己的户头上,转出十万元。莉莉看不懂电脑,也不会上网,也无所谓何处长给不给钱,便把手里的这个白章子给了何处长。若是以前,何处长会领她去一家铺地毯的酒店,同枕共衾,折腾到天亮,现在却没了这个心思,竟问莉莉去哪里。
今晚不能回家,没准警察已经盯上她了。警察抓谭哲天,是谭哲天杀了人。两个协警员从他屋里抬出去一个死人,莉莉是看到的。谭哲天挨了一记生铁炒勺,给莉莉打昏过去。若他醒来后,猜出打他的人是莉莉,知道是莉莉拿走了和氏璧,告诉了警察,警察就会认她是抢劫犯,想法子抓她,这会儿她回家,不是自投罗网吗?
莉莉要何处长送她去火车站,打算坐火车去沈阳。莉莉的一个小姐妹,眼下在沈阳做,就去沈阳躲几天。或者干脆也去那里做,不回来了。出租屋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留给房东算了。
何处长把莉莉送到火车站,给莉莉买了一张天亮后才发车的火车票,又坐在候车室陪莉莉,没话找话说,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莉莉见他接了一个电话,知道有人查问他,就劝他回去,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何处长也就起身走了,竟伸手跟莉莉握手告别。莉莉感觉奇怪,一个人由陌生到亲热是常事,反过来由亲热到陌生就少见,莉莉是少见多怪。
车站旁边有自动取款机,莉莉拿自己的银行卡插进去查,果然有十万块钱打进来。莉莉顿时发晕,差点儿晕倒。这样子她的存款就够数了,她做的事情,以后就不用再做了。过会儿有一趟特快将驶往成都,赶紧去成都接孩子,都三四年没看到孩子了。妹妹自己还没结婚,却给她带孩子带得辛苦。见到妹妹要给她一笔钱,然后把孩子带回老家去。回去后造个房子,开个小店,从此平平安安平平淡淡过日子。
莉莉把沈阳票退了,就买了去成都的特快。还有半小时就上车了,于是开了手机,给妹妹发个短信,她早上醒来就会看到。突然手机响了,又是那个陌生号码。莉莉接了这个电话,对方问:“你是王莉莉吗?”
“什么事?”莉莉问。
“我是公安局的,我姓李。你对门出了事,要当面问你几个问题。”
“我在去沈阳的火车上呢,可不可以在电话里讲?”
“你坐的火车到了哪里?”
“刚过徐州。”
“我们去沈阳找你。”
谢子维把车开过来,跟卞思诚、卞克祥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断然结束他的守株待兔行动。小李拿手提电脑上网去查,果然查出本地开往沈阳的火车没有一趟于此时此刻路过徐州,晚间也没有去沈阳的车,显然那个叫莉莉的女人在说谎。没准这刻儿她就在火车站,去火车站找她,好过待在这里傻等。
车子安了警灯,鸣了警笛,全速往火车站疾驶,一连闯了五六个红灯,嘎地停到候车大楼门口。进了火车站,进到候车厅,晚间上车的人寥寥无几。小李在楼下查,谢子维上楼去。开成都的T字头车已经停止检票,谢子维朝检票员扬了扬警官证,从二楼跑下去,跑到站台上。列车员已经上了车,正要关门。列车已经开动,谢子维一个箭步跳了上去,把列车员撞了个跟头。
上了车,谢子维把列车员扶起来,给他道歉,给他看警官证,请他把乘警叫过来,然后给小李打电话,说他上了去成都的车。假如莉莉不在这个车上,就下一站下车,坐回头的车回来。
莉莉买的是硬座,直挺挺地坐着,坐到成都受得了。上车前买了几袋方便面,嫌贵,不吃车上的盒饭。此刻她虽已洗去唇膏,也摘了眼睫毛,穿了一件廉价的绿T恤,那是在车站旁边的一个五元十元店里买的,但柳乘警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谢子维查的是卧铺,接到柳乘警发来的短信,就赶紧到十三号车厢来看。果然这个女人是莉莉,便给小李打电话,叫他停止搜查火车站。
莉莉被带到乘警工作间,接受谢子维的讯问。她包包里的东西,手机、耳环、项链、粉盒、身份证、卫生巾、安全套、银行卡等等,都被谢子维扣住。也叫柳乘警坐跟前旁听,怕莉莉朝他耍无赖,也是遵守执法程序。讯问前,谢子维把那个银行卡的卡号,用手机短信传给小李,叫小李及早去银行查莉莉的资金往来。
谢子维:“你叫王莉莉,对不对?”
王莉莉:“是叫这个名字。”
谢子维:“你住在谭哲天的对门,对不对?”
王莉莉:“我可不知道对门的姓啥叫啥。”
谢子维:“你用谭哲天家的生铁炒勺,砸了他的脑壳,对不对?”
王莉莉:“我就不知道他家有生铁炒勺。”
谢子维:“可炒勺上有你的指纹。”
王莉莉:“你们查指纹的查错了。”
谢子维:“你的影子在谭哲天的视频录像上出现。”
王莉莉:“你这是捕风捉影。”
谢子维:“你跟谭哲天有过性接触,对不对?”
王莉莉:“你这是胡说八道。”
谢子维:“谭哲天讲,他得的艾滋病是你传给他的。”
王莉莉:“他也是胡说八道。”
既然莉莉否认拿炒勺砸了谭哲天,自然也否认她拿了和氏璧。她以为一口咬定没拿,就拿她没办法。柳乘警也看了网上的那段和氏璧视频,以为这件事发生在美国西海岸呢,便惊讶当事人竟然就在眼前。谢子维给莉莉上了手铐,等列车到达下一站,就带她下车,搭回头的车回去。柳乘警得知和氏璧并未给铁锤砸碎,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国家可不会眼睁睁瞧着一个疯子砸那样的宝贝东西,对不对老谢?”
柳乘警朝谢子维扔来一支烟,莉莉也想抽烟,也给了她一支,并替她点上。
谢子维的影子投在窗玻璃上,莉莉吸了一口烟,朝那个影子吐烟圈儿,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却怕得要命。
何三立心里可高兴,竟一面开车,一面唱起京剧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唱的是小时候唱过的《红灯记》。这几年何三立喜欢玩玉,有的老板就给他送玉石送玉器,所以知道好几种好玉是什么样子。既然这东西拿在手里摩弄时,跟他知道的好玉比,感觉更好,就有理由相信它是和氏璧。即便是个仿制品,也做工精细,雕刻大气,至少可以卖五十万。
怜梦打电话来,问他怎样了,怕他出事。
何三立装出无奈的样子,说莉莉至少要一百万,他拿不出这么多现金,结果谈来谈去谈不拢,只好算了,就此作罢。何三立想,这件事不能让怜梦知道,知情者越少越好。明儿把它存到银行保险箱里,存它个十年八年再说。就存到丢失这个东西的新街口银行去,不信还有人敢去那里炸保险箱。
怜梦起来开门,何三立果然两手空空,他把那东西留在车上了。
何三立在毛玻璃那边冲凉,怜梦在这边跟他讲这件事。
二人一致认为,那是莉莉拉了电闸,使视频中断,趁黑拿走了那个东西。莉莉说这是一个客人给她的,不过托词而已。
“把这套房子卖掉。”怜梦发狠道。
“卖掉房子你住哪里?”何三立问。
“这套房子卖一百万卖得掉。拿一百万买下那个东西,一千万准卖得出去,到时候就能买更好的房子住。那个谭疯子讲,若拿到苏富比秋季艺术品拍卖会上拍卖,会卖到五亿美金呢。”
“那是痴人说梦话,你也信?”何三立讲,“再说我也不是专家,看了半天也吃不准那东西是不是和氏璧。假如是仿制品,顶多值五六万。”
听了这话,怜梦就泄了气,不提这件事了。
何三立下午要去局里开个会,晚上就要回他自己家里,陪老婆娃娃去。还有半天的亲热时间,两个人又滚到床上去了。一番云雨后,怜梦又问起那个老问题来:“你究竟哪天跟你老婆离婚给我当老公呢?”
何三立一脸苦笑道:“怕是离不成了。我老婆讲,我跟她离婚,她就跳楼去死,立刻叫两个双胞胎没了娘。”
黎怜梦板起脸问:“你就不怕我跳楼去死?”
何三立呵呵笑道:“你才不会跳楼哩。”
怜梦蛮奇怪:“你怎么晓得你老婆会跳楼我就不会呢?”
何三立说:“你跟魏可可的好,我早就知道了。你才不会舍得丢下他赌气去死,对不对?”
怜梦笑道:“你这个秃子,真是老奸巨猾。”
这层窗户纸既然给捅破了,也就没了顾忌。何三立要结束这段婚外情,怜梦要跟她的小男孩结婚,彼此没得矛盾,就容易遂了各自的心愿。何三立花在怜梦身上不少钱,但那些钱全是白来财,全是工程老板一个个孝敬他的,就当免费享受了一回。
怜梦说魏可可只是长得帅气,也没工作,怕是连结婚家具也买不起。何三立叫怜梦安排,晚上叫魏可可过来吃饭,一起去金陵酒店。他要当面考查一番,看这个小男孩是否真心喜欢怜梦。
“只要他对你是真心实意,”何三立说,“你们买家具的钱、买电器的钱、拍婚纱照的钱、办喜酒的钱,我给你们出。”
“你这个秃子,”怜梦笑道,“真是比我父母对我还好。”
“不过有个条件,要你跟魏可可都同意。”
“什么条件快讲,一百个条件都答应你。”
“以后你跟魏可可都叫我干爹。”
“这算什么条件啊?好的,叫你干爹,秃头儿干爹。”
“再跟干爹亲热下,以后就没得亲热了。”
不巧电话响了,竟是局长打来的,要何三立马上来局里一趟。
赶紧穿衣服,赶紧走。
车钥匙怎么不见了?
糊涂,掉到地上了。
“晚上见。”
“金陵酒店见。”
2
已经把莉莉押到刑警队,陆浩然朝她瞅了一眼,一言不发,忙自己的去了。谢子维心里明白,他对和氏璧的穷追不舍,在陆浩然看来,都是瞎折腾。也是看在校友的面子上,也是认识他老婆王菲的缘故,就由他起劲折腾这件事,还叫了小李给他做搭档。
莉莉的手机响了,显示屏跳出一个名字。
“苏力?”谢子维问莉莉,“这个人是谁?”
“他是我的一个老客户。”
“苏力找你什么事?”
“谢警官是明知故问。”
莉莉接了这个电话。没等对方开口,就说现在有事,没空讲电话,就挂了。莉莉不肯说苏力是什么人,说她不知道。因为客人多,常对不上号,见了面才知道谁是谁。谢子维犹豫了一会,拿起莉莉的手机,自己给这个叫苏力的通电话。
“是苏力吗?”谢子维问。
“是的,”那边反问道,“你是谁?”
“我是刑警队的,我姓谢。我们正在调查一桩入室抢劫案,希望你配合警方。”
“好的。”
“你是大学生对不对?”
“是的。”
案情忽然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