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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一走出这间屋子,安蕾就伸手抓到那块白石头。握在手里凉凉的,贴到脸上好舒服。
就像涂了一层油脂十分滑润,却无丝毫油腻感觉;就像挤得出水的葡萄一般柔软,却是金刚石那样坚硬。
安蕾将它塞到安枘的手里,叫安枘打开纱窗,赶紧跳窗子逃走。安枘翻栅栏翻围墙有两下子,肯定逃得出去。这边由安蕾来应付,安蕾嘴巴也甜,面孔也漂亮,准能化险为夷。
“若给警察抓住,就要坐牢了。”安枘犹豫不定。
“你可是对我发过誓,讲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现在忘了不成?”安蕾一脸惊讶。
“倒是不怕坐牢,就怕坐了牢,见不到蕾蕾了。”
“你若坐了牢,我天天去牢里看你,给你送好吃的,一直等你,永远爱你。”
“若逃了出去,把它藏到哪里?”
“你往东马腰那边走,找一个隐蔽地方,把它埋起来。要仔细做好记号,别到时候自己都找不着了。”
“最好找一个塑料袋把它包起来。”
“我包包里有干净塑料袋。”
“假如警察牵了警犬去找,就会给警察找到。”
“我包包里有香水瓶儿,你拿它在山沟沟里喷气味,警犬就不灵了。”
“蕾蕾你真的要去塔里木吗?”安枘问。
“我要把它带到和田去。”安蕾说,“把它埋到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头,挖十丈深的坑埋掉它,叫它永远消失,不再出现。”
“然后呢?”
“我便唱歌跳舞,浪迹天涯,再也不回来了,让我的娘老子难受一辈子。”
“我跟你一起去,我会打架子鼓哩。”
“你跟在我后头,给我当跟屁虫。”
安蕾安枘正你一言我一语讲得高兴。安蕾为自己的爱情所陶醉,安枘则尽量拖延时间,以便鼓足勇气做小偷。这时候,老人进屋了,已悄无声息地走到安蕾安枘跟前,说他也打过架子鼓,阁楼上就摆着一套鼓具呢,这会儿不是很晚,邻居不会有意见,打一会不要紧,请安枘一显身手。安蕾立刻将安枘手里的白石头拿过来,举到老人眼前,说这个东西好看,是不是很值钱。
“不过一块石头罢了。”老人颇不在意。
“我倒是挺喜欢的,送我好吗?”安蕾呵呵笑道。
“你喜欢,就拿走。”
“这肯定很值钱。”安蕾一面说,一面将它摆回原处。“要是我真的把它拿走了,老爷爷会心疼的,夜里睡不着,吃饭吃不下,寝食俱废,就糟了。”
老人将安蕾挎在肩上的包包拿过来,拉开拉链,把那块白石头搁到安蕾的包包里,再合上拉链,把包包重新挂到安蕾肩上,然后拉起安枘的手,带他上楼打架子鼓去。安枘果然打得出色,老人听得入神。打了一曲,又打一曲,一气打了五六曲呢。安蕾嗓子好,竟然和着架子鼓的声音,唱英文歌呢。
“看来你喜欢大门音乐。”老人说。
“喜欢吉姆·莫里森。”安蕾说。
“吉姆最出名的一句歌词是什么?”
“父亲……我要杀了你;母亲……我要操你。”
“喜欢这句歌词吗?”
“喜欢。”
“这样好吗?”
“不好。”
“你跟吉姆·莫里森一样聪明。”
“谢老爷爷夸奖。”
老人陪安蕾安枘去叶玺宇家,那个老保姆请老人进屋坐坐,老人婉言谢绝。
老人请安蕾安枘常去他家玩,打架子鼓去,唱吉姆的歌,摘葡萄吃,摘樱桃吃,安蕾安枘爽快答应。
这时候,安蕾打开她的包包,把白石头递给老人。
“老爷爷,我不好拿你的贵重东西。”
“这人世间,”老爷爷说,“除了人与人的感情,没一样是贵重的。”
老人踽踽独行而去,安蕾看着他的背影颇有感触,看着他走入茂密的花木中不见了。
叶玺宇家的老保姆,领安蕾走进她母亲的房间,安蕾很快就找到了母亲的那件淡紫衣裳,把它塞到包包里,跟老保姆告辞,拉住安枘的手匆匆离去。
月亮出来了,湖边传来一片蛙鸣声,梅花山显得静谧而深幽。
走出小区等的士的时候,安蕾把白石头从包包里取出来,再次把玩一会。
“这就是秦始皇玩过的和氏璧。”安蕾说。
“我们究竟是把它埋起来还是交给国家?”安枘说。
“物归原主,完璧归赵,这东西原是我父亲的,应该把它交给我父亲,由他去处理。”
“现在我们去哪里?”
“去陆军医院,看我妈做没做手术。”
来曾老家做保姆的诗芬,今儿是头一回说谎。
那个叫雪雁的女孩来电话时,曾老跟那对男孩女孩正在阁楼上打架子鼓唱吉姆的歌,诗芬却说他出去散步了。雪雁问男孩女孩走了没有,更证实了诗芬的猜想。下午去葡萄架那边给曾老的茶壶续水时,就看到摆在茶几上的那个玉石印章。觉得十分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网络上讲到的和氏璧。于是明白这是假的,是那个雪雁姑娘带过来骗曾老的钱,便对雪雁投去鄙夷的目光。
小萱跟雪雁游完泳上楼去了,不久又匆匆跑下来,将压在花坛上的那张支票拿走,不晓得曾老先生买下那个假和氏璧,究竟花了多少钱。曾老歇好了,正要起身进屋。诗芬指着这个玉石印章,问老人将它摆到哪里。老人讲,摆到架子上就是了,也不看它一眼,径直走出葡萄架。
诗芬拿起它的时候,突然有了异样的感觉。
她是分不清和氏璧的真假,但她在曾老这里见到过的玉石可谓不少,对玉石品质的高下,多少有点直觉呢。此刻她的直觉是,这块玉跟你见过的所有的玉都不一样,而且比那些玉都好得多。拿在手里温润清凉,兽钮雕刻形象大气,印文篆字骨气丰匀,兽钮龙头的金镶玉,也镶得十分自然。赶紧拿手机把它的六个面都拍了照,拿微距拍,拍得很清楚,也好晚上细细琢磨下。
假如这是假的,也是假和氏璧中的极品。
后来就偷听到那对男孩女孩的对话,才明白他们是跟踪这个玉石印章来这里的。
可万万没有想到,本该捉住这两个娃娃小偷,把他们送到派出所去,可曾老先生,却将这个印章白送给他们。
拿手机上网查看,居然查到女记者王嘉怡的手机号码。网上讲,本次和氏璧风波的始作俑者,便是这位遭人肉搜索的女记者。可能这个号码已废弃不用,但不妨拨一下也不费事。
居然响起了彩铃音乐,居然有女记者的声音传过来。
“我看到一样东西,很像你在第一篇报道中写到的那块玉石印章。”诗芬说。
“你能把它的图片传过来吗?”女记者问。
诗芬将六张图片一齐传过去。
接着是漫长的等待。
其实只等了两分钟时间,却仿佛等了两年之久。
手机终于响了,是女记者的号码,竟是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认识林姑娘吗?”
诗芬想了想才问:“你说的那个林姑娘是什么样子?”
女记者说:“那女孩蛮标致,也新潮,上面穿白T恤,下面穿黑短裙,短头发,戴墨镜,手里拿一个黄包包,颈子上挂一串白珍珠。”
这跟长发披肩、挎粉红包包的雪雁对不上号。
诗芬也不肯讲这件东西的来历。
“有人愿意出五十万块钱买它。”女记者说。
“可它的主人,希望卖到五百万呢。”诗芬说。
五百万不是一个小数目,女记者听了却并未惊讶,只是说这样的买主,怕一时觅不着。
看来这就是真和氏璧,网上说它是金陵卞氏家族的卞标,从后唐的皇宫里偷出来的,甚至卞氏堂谱对此都有详细的记述,只不过堂谱上称和氏璧为“宝”,未曾写明罢了。
这是一劳永逸的事儿。
只有名副其实的和氏璧,才能卖到五百万。
有了五百万,就不必在这里做保姆了。
有了五百万,就能周游世界,优哉游哉了。
诗芬是读了名牌大学,研究过墨子与文子的关联的人,不是来有钱人家做保姆的。当初曾老先生问她的学历,她是羞于讲明母校及自己的研究,怕丢人呢,幸好老人并未追根究底。
那时候,找工作找得辛苦,找到的薪水最高的地方,就是来这里当保姆。
关键是那个东西,此刻就在那个女孩的包包里。
今晚能否将它弄到手,就看运气了。
老人把男孩女孩送到西面一座房子跟前,那女孩竟拿出和氏璧要还给他。
老人的睿智,诗芬看得一清二楚。没准老人就知道这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他付钱给雪雁姑娘是诚心赞助雪雁,他白送给那个女孩是激发女孩内心深处对其父母的亲情,他明白钱于他的唯一价值,便是将它用在实处,也是助人为乐,不然他能给自己这么高的保姆钱?
钱是身外之物,她见到过的有钱人,怕唯有这位老先生,真真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钱是身外之物的说法,只对有钱人而言。你身无分文,没钱买东西,吃穿没着落,若说钱是身外之物,就虚伪矫情了。身子都保不住,还说什么身内身外呢?
诗芬打算以后若能像曾老这么有钱,就有样学样跟曾老学。到了那个时候,再说什么钱是身外之物,一面挥金如土,一面慷慨施舍,多好啊。而现在呢,赶紧弄到钱才是正事儿。
就像跨过了一道门槛,今儿第一次说了谎,底下就没了顾忌,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就说一个同学来了,住在城里的一家如意旅店,想去看看呢。这是两年来诗芬头一回向老人请假,老人非但同意她去,并要她开车去;如果同学住旅店不方便,可以来这里住。
诗芬赶紧去车库开车,把车子开到西边那座房子跟前。不久便看到男孩女孩出来,接着就看到他们在小区门口打的。那女孩好像将那个东西从包包里取出来把玩一会儿。那男孩钻到路边的树林里,怕是撒尿去了。
诗芬把车子开过去,停在他们跟前,问他们去哪里。
那男孩看着诗芬一脸茫然,女孩却一眼便认出这是老爷爷家的女保姆,忙拉开后车门,拉了男孩,两个人一齐钻到车子里。女孩嘴里忙不迭一声声讲“谢谢阿姨,谢谢阿姨”,男孩却仍是一副茫然不解的表情。
夜色浓重,路灯全被树叶挡住,林荫道显得幽森怕人,隔了好久,才有一部车子迎面而来。女孩并无恐惧感觉,且对诗芬颇有好感,叽叽呱呱讲个不停。原来这女孩的母亲,跟了这边的一个有钱人,今天在陆军医院做手术,去那里看她去。这男孩是女孩的男朋友,对女孩百依百顺。
诗芬看了看后视镜,发觉男孩神色紧张,眼睛直视前方,怕出车祸似的。
卞思诚站在马路牙子上焦急不安,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细长。他的身后,便是陆军医院二十八层的住院大楼。安蕾来电话说,她要来陆军医院,又说那个东西在她手里。正要详细询问,电话断了,怕是手机没电了。
晚上刚把叶玺宇的钱打到他的账号里,却接到王嘉怡的电话,说有个女人传给她六张图片,那分明拍的是和氏璧。那个女人要价五百万呢,他是砸锅卖铁,也只能凑出个零头来。
最好今晚就去江都跟卞克祥讲这件事,江南卞氏十三族到底有多少备用金,要募款的话,能募到多少钱,可能卞克祥的堂叔卞世铨心里有底。
这是金陵卞氏的耻辱,也是卞思诚的耻辱。
卞思诚曾对着希古公的石像,起了誓,誓死护住这个宝,可结果呢,竟被弄丢了。
也对不起二爷,使他白送了一条性命。二爷的自裁,一半是预见到金陵卞氏保管这个宝将难以为继,怕在自己手里丢失,对不起列祖列宗,也不肯认输,不然交到江都去就完事了;一半是为了唤醒思诚对宗族血脉的忠诚,怕在二爷眼里,金陵卞氏唯有他才具备延续这种忠诚品格的能力。
既然这东西是给他弄丢了,就该他去把它找回来。
明知找不回来了,也要精卫填海一般,西西弗斯往山上推石头那样,尽力去找,用尽最后一份力气,直到吐出最后一口气,不然他会瞧不起自己,一辈子不得安宁。
正要拿手机给卞克祥打电话呢,安蕾打进来了,她说那个东西在她手里,她要去陆军医院看她母亲去。安蕾的叛逆,像海潮一样忽然涌过来又忽然退回去,此刻她的收敛,怕是看了卞氏乙种堂谱的缘故。
莫非安蕾也感动于卞氏家族对和氏璧一千余年的誓死保护?
可安蕾是怎么找到它的呢?
给王嘉怡打电话的那个女人,又是怎么拍到那些照片的呢?
安蕾迟迟不过来,也打不通她的电话,急死了。
手机响了,却是王嘉怡的号码。
“还没睡啊?”
“没睡呢。”
“我听到你那边有汽车声音,这么晚了,还在逛街啊?”
“桑佩兰出了点事,在陆军医院做手术,我过来瞧瞧她。”
“一日夫妻百日恩。”
“什么事,嘉怡小姐?”
“对你来讲,怕是一个坏消息。”
“怎么啦?”
“有人愿意出五百万买那个东西。”
“能否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他叫解世海,是荀逸中的房东。上回我跟谢警官去上海看那个假和氏璧,就是拿了他的银行证明去的。那是香港汇丰银行的一个账户,里头有一千二百万港元。对他来讲,拿五百万买一个东西,不是什么大事儿。”
“没准我也能弄到这么多钱。”
“假如卞先生出得起五百万,我是愿意看到卞先生做成这笔交易的,物归原主嘛。”
“有新情况还望嘉怡小姐及时告诉我。”
“肯定跟你讲。”
“你那边好像很热闹。”卞思诚说。
“我在士林雅阁呢,是解世海带我过来的,他是这个会所的会员。舞厅里正在搞一个假面晚会,我扮成充气白熊,怪好玩的。”
“玩得开心噢。”
“宗天佑也在这里,扮一个母狐狸。”
又来了一部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廊上。下车的是一对年轻男女,女的是孕妇,大肚皮,怕是临产了。这会儿都十一点了,安蕾还没过来,怕是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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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蕾不爱认路,没方向感,并不清楚车子已开到一条僻静的岔道上。安枘捏了一捏她的手,眼睛仍死死盯着越发黑暗的前方。所以直到此刻,安蕾才明白开车的这个漂亮女人对他们起了坏念头。安蕾的手机没电了,安枘出门不带手机,看来只有抢了这个女保姆的苹果手机,才打得出报警电话。
搁在仪表台上的这个苹果手机响了。
这个叫诗芬的女保姆,一面驾车,一面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