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篮是谁的家
我在白桦林里漫步。雪化尽了，积水汇成的水洼，在阳光下发出七色斑斓的光。白桦树洁白的树干上，眨闪着一双双黑黑大大的眼睛。我对一棵中年白桦树发问，凭什么，你享有黑眼睛的殊荣呢？真安静啊。
鸟儿欢快的叫声使四周越发沉寂。
天空湛蓝，头顶有一座云块堆积起来的城堡。我循着流水声来到河边，开河了。河水呈暗青色，上面蒸腾着一层水汽，缥缥缈缈。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它唱着一首春天的歌。岸边遗留着厚厚的冰，小草微微泛绿。白桦树和杨树笔直地耸立在冰河边。白桦树上的小嫩芽，发育得鼓鼓囊囊，即将“爆破”。而杨树对春天领悟得更早，整个树冠泛出一层朦朦胧胧的紫色，好像有谁给它撑了一把大紫伞。小圆球挂满枝枝丫丫，每个小圆球穿金丝绒外套，像小毛桃，煞是可爱。淡淡的清香令人心怡。
河上有一座陈旧的小木桥。紧挨桥头有一株粗糙的高大灌木，枝干向外扭曲盘绕，上面挂着一只藤条编织的小竹篮。蚂蚁出洞了，犹犹豫豫在竹篮里里外外侦察。小蜻蜓、小蛾子也都伏在竹篮上，彩色的小翅膀如织锦，绚烂耀眼。
我朝四周打量一番，没人。咳嗽一声，没有回应。整个森林只我一人。我探头往竹篮里一看，啧啧，鸟儿衔来的小树枝、草叶子、羽毛，将里面垫得暖暖和和，只等着某一对情侣住进去，添一窝鸟宝宝呢。是谁，这么马虎，丢三落四？或者说，是谁，如此精心周到？又是哪一对鸟儿，会如此幸运，拥有一个现成完好的家？看着小竹篮——这个天然的大鸟巢，我想，好一个编织爱的人。此时，他正在另一个住宅里，时不时朝森林方向张望吧，期待雪早点儿化掉。他看一看天空，听一听鸟语，他说，哦，亲爱的鸟儿，你终于飞回来了。他盘算着过几天到森林里，察看一下他的成果。有远大心怀的人呵，为了这个甜蜜的希望，他常常对着天空发笑吧。
桦树液
我在河边，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坐下来，听鸟儿和河流的对唱，享受宁静的光阴。草地像男士的毛寸头发。两只鸟儿在我的头顶谈情说爱。声音一高一低，充满激情，在这毛寸上一弹一跳。河里有一指长的小白条，自由穿梭，精灵般诡异。
啪——一个小水滴从高处落下，打在我的鼻尖上。我一摸，咦，下雨了吗？抬头一看，晴朗的天，太阳的金光照着一切。我仰头，耐心地等待。啪——又一滴。这一次，我找到答案啦，树尖上，挂着一滴露水，那正是流出来的桦树液。树液在树梢凝聚，凝聚，形成一颗圆滚滚的小水晶球，纯洁通明。在阳光下亮闪闪的，钻石一般，正一滴一滴往下滴答。令人怦然心动。
我站起身，看到树枝上，不知被谁挂着两个塑料瓶，蓄意接住桦树液，满了，快要溢出来了。我拉过一根树梢，踮起脚尖，嘴巴对上去，伸出舌尖吸吮，淡淡的清香，甜滋滋的。小露珠完全满足不了我的贪心啦。我左右环顾，从树上取下装满白桦液的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我的不检行为惊动了蜜月期的鸟儿。它们叽叽喳喳，节奏欢快地叫起来，激动得全身颤抖。一年当中，只有四月下旬桦树流出树液，树叶一冒芽，液汁就没了。每年的这个时节，当地老乡在树上接一根细管子，另一端放茶壶，一夜，茶壶就满了。桦树液流淌的日子过去，要将小洞口用创可贴贴上，再用布包好。就好像给一个人包扎伤口，要格外细心。否则，桦树液不停地朝外流，慢慢地，汁液流干了，树就会枯死。
喝完桦树液不过几个小时，我感到全身舒畅，真神奇啊——白桦液。以前听老乡说白桦液有很多疗效，这一次算是得到验证。我先前的背痛消失了，之后的几天，我感到有一种崭新的力量注入体内。信不信由你。我以亲身体验告诉你，白桦液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甘露，有着不可想象的滋补功效。
陶醉的蜥蜴
蓝天上，分布着团团云朵：是出行的舰队，是卧着的骆驼，是缓缓爬行的乌龟。它们巨大的身躯在地面投下大团黑影。就在这黑影罩住的灌木丛底下，静静伏着一只蜥蜴，长十几厘米，全身鲜绿。黄黄的小圆眼睛朝外鼓出来。它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看起来浑身软绵绵的，还没有多少力气。它刚醒过来，更多的同伴还在睡梦里呢。它率先钻出地面，被耀眼的阳光刺中了。它看着绿草地，看着滚来滚去的小珍珠，惊呆了。它懵懵懂懂地不敢乱跑，暗自琢磨着变化中的世界。它贪婪地享受着大地迷人的温暖。你看它，悄悄地把眼睛闭上，嘴巴紧贴着泥地。一副陶醉的憨态。
乌伦古湖
鸟儿栖息的湖
差不多每一年，我都要到乌伦古湖遛几趟。在夏日的白天，乌伦古湖发出琥珀般神神秘秘的光。无风的时候，湖面纹丝不动，好像凝固的果冻，幽深而透明。到了黄昏，蔚蓝的天渐次变成浅黄、橘红、暗紫，这种紫色看久了使人感到深深的寂寞和忧伤，湖水也因天空的变化而极不安分地变幻出几种好看的颜色。但无论哪一次，我站在岸边朝湖水长时间张望，它们一次一次发出的色彩都极不相同。其实我的描述丝毫也不准确，我只说出了春天的某一天，或者某一个时辰。
真的，这面湖的奇怪就在于它太善于变色了，令人捉摸不透。有时，你感觉它是个纯真的孩子，明澈见底，一览无余。可只隔了一会儿你和它面对面，简直面目全非。你猜怎么着，它打扮成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只要你静下心来在湖边逗留一天以上，就会发现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对于一个细心人，这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但刚好你是个马虎或没有耐心的人，你肯定就错过了它丰富的内心和变幻的表情，你会觉得我的话简直就是夸大其词。
湖岸边，沙滩弯弯曲曲向前延伸。银白色的沙，软绵绵的。沙滩上有白石英，也有大大小小毫不规则的玛瑙石，但并不多。很多个傍晚，我见到一些男男女女，把鞋子甩得老远，光着脚丫。有的蹲着，有的干脆趴在沙子上，扒开细沙，疯疯癫癫搜寻他们想要的东西。湖水一浪一浪卷着白沫，拍打过来。浪大时，就毫不客气吞没了一两只东丢西落的鞋子。如果听到傻傻的尖叫，那一定是激浪偷走了她们的鞋或几颗瞄中的玛瑙。她们跑啊跑，追啊追。
有一个黄昏，我也禁不住诱惑，加入捡玛瑙的队伍。才不过半个小时，我就捡了七颗小玛瑙。大的如指甲盖，小的如黄豆粒，只有两种颜色，暗红和橘黄。而我的同伴很卖力地捡，只捡到两颗，一颗如完整的小水晶球，另一颗缺了一个边角，好像沙滩故意要捉弄她。她的脸沮丧成个苦瓜，气呼呼地踢着脚下的沙子，说我是个幸运之人。
我一心要收好这七颗小玛瑙，就找来一个透明的瓶子，里面盛满水，让玛瑙静静地沉入，无论从有光的那一面还是背阴处看都挺漂亮。
乌伦古湖也因盛产野鱼而驰名。土著鱼类约七种：贝加尔雅罗鱼（小白鱼）、河鲈（五道黑）、银鲫、丁鲅（黑鱼）、花丁鱼、西伯利亚花鳅、北方条鳅。有一个叫朱老大的捕鱼人对我说，上世纪60年代他们一网拉出八十二点五吨鱼，几十个壮汉在冰窟窿里捕捞了一天一夜才捞完。他说话的表情十分滑稽，每说一句，右眼就要挤一下，右脸也就跟着朝上凑，在一边形成好多皱皱巴巴的线条。他一张嘴我就忍不住要笑，根本就忍不住。为了掩饰我的无理和尴尬，我只好说，你其实是个有意思的人。我这样一说，他讲得更欢了，差不多要把祖辈捕鱼的事都告诉我。关于他多次提到的八十二点五吨，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吹牛，记忆有时并不可靠。但从他的滔滔不绝中可以确信，很早以前乌伦古湖的鱼真的很多。
在乌伦古湖垂钓，自由自在。很多垂钓者夜晚划一条小船，在水上慢慢游荡。没有风，水波平静，明月皎皎，那是一条星河，钓鱼者都变成了月下逍遥隐遁的鬼仙。
正是初春，湖面的冰像一面明镜照着天上的一切：白净的堆积云。一只急匆匆从高空振翅飞向远方的猎隼。凤头麦鸡，头上顶一朵大花，在风中摇来晃去，看起来真傻，它在求爱。它一旦求爱，这朵花就张开了，像铁扇公主张开了她的扇子。很快，它从我眼前消失了，我只看到凤头麦鸡制高点的那朵花，在天空一闪一闪，像一片野云四处流浪。
远远看去，岸边或冰面凸起的地方，有那么几处，显出融化的气息，妖怪般的水汽从星星点点的冰窟窿里向上升起，使湖面罩了一层诡异宽大的纱网。
小黑鸟
蓝色冰面上镶着豌豆大小的冰花，花瓣压着花瓣，可美啦。头顶和脚下一片湖蓝，我站在两个蓝中间，洁净通透。冰，冰花，令人如在梦幻中。金黄的芦苇环绕着湖面，上面还挂着毛穗子，一颗心跟着毛穗子颤。
湖中央更奇了，大风堆起一条高高的冰堤。我小心翼翼从冰面爬过去，冰面不稳当，掉进去就一命呜呼啦。可我朝那个冰堤多望了几眼，受到强烈的诱惑。那个耀眼的白，白尖上还站着几只小黑鸟，闭眼在太阳底下打盹。我一时管不住自己的双脚，趴在冰面上，匍匐前进，从小黑鸟的背后绕过去。
奇了，小黑鸟不怕我，没飞走。小的那只睁眼瞥了我一下，又闭上，一副幸福满足的神态。大的那只明显不把我当回事，动都没动一下小脚，像见过大世面的人，宠辱不惊。我和两只小黑鸟一起享受暖洋洋的光。我躺成大字形。小黑鸟稳稳地单脚站立。因为身子底下太凉，我模仿小黑鸟单脚站立，跌倒了，冰块碾疼了我的腰。我制造的动静使小黑鸟睁眼看了我一下，继续陶醉于春天的阳光。我的脸被阳光照得火烧火燎。小黑鸟也和我一样有同感吧。
野鸭的角逐
早晨的天空开始是简单明了的。一派湛蓝，澄明透彻。没过一会儿，从看不见的地方游过来丝丝缕缕又轻又软的云，消解了湛蓝的深度，使天空变得微蓝，然后是粉蓝。
越野车在一片荒漠沙石地上歪歪扭扭地弹跳。在野外，不能离鸟儿太近，它们老远就会被吓跑，鸟儿跑了，我们不就白来了吗？
我端起望远镜先整体搜寻一番，像做贼心虚的人那样，轻手轻脚，朝前走，朝前走。鸟儿的身姿就像一个蒙太奇镜头，从小到大，落入我眼中。起初，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湖面是一片茫然的灰白，上面落着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我心里直嘀咕，咦，到底是什么小东西，会有那么多。慢腾腾靠近，湖面清晰起来，上面依然覆盖着广袤的冰雪，靠近海岸线冰雪消融一点，露出一片开阔的水域。
太阳的光洒在蓝色冰面上，好像一层碎金子覆盖湖面，波光粼粼，闪烁不定。细细一看，原来那密布湖面的水鸟，正是最先到达的野鸭。每一年，它们都以极其壮观的景象共同宣布春天的到来，好像它们和这湖有一个诺言，而野鸭以坚定的信心如期到达，从没有迟到过。想到这一点，我为它们的守信和勇气感到惊讶。是啊，它们看起来普普通通，貌不惊人。
一大群野鸭挤在一起，闹哄哄地玩耍戏水。五只针尾鸭，笔直地站在冰面，留下一排肥乎乎的水中倒影。它们发出一种高而粗哑的鸣声，就像有谁在敲破铜烂铁，故意捣乱，吵得人难以忍受，恨不得捂住耳朵赶紧逃掉。
还用挑明吗？唱出破锣般歌声的是雄针尾鸭，它们一刻不停地向雌鸭卖弄歌喉，吸引伴侣，也不知自己的嗓音实在难听。我真想跑上去提醒提醒，喂，各位，能不能唱个好听的情歌。一只雄鸭太过分了，也不遮遮掩掩，假装含蓄一下，一个蹦子蹦得老高老高，原想向它的意中情人冲过去，哪料心太急，还没飞到雌鸭身边，那胖乎乎圆滚滚的身子，扑通一下，倒栽进水里了，溅起一大片浪花，出尽了洋相。它那笨头笨脑的样子，实在让我憋不住，捧腹大笑。
赤嘴潜鸭把胖屁股朝天撅起来，一头扎进下去，找吃的去了。这种鸟儿的头看起来很好笑，毛乎乎的，红色艳丽的冠状。当它们的身体躲进水里，湖面上就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一颗又一颗，像一朵一朵雨后的蘑菇，从水里长出来，轻轻地漂啊漂！真真有趣。
我想给赤麻鸭拍一张近照，便猫腰朝一个角落走过去。赤麻鸭太机警了，有两只好像是专给大伙放哨的，赶紧发出急促的信号：嘟嘟——嘟嘟嘟。注意啊，有人来了。听到警戒声，它们群体扇动翅膀，发出呼天喊地的惊叫。但也只是干打雷不下雨，示威抗议罢了，没有离去的意思。
我还看到另几只鸟儿，赛跑一样争先恐后齐齐朝前冲，唯恐自己落后。这是秋沙鸭，它们太过袒露，丝毫也不遮掩对爱情的饥渴。在冰面上奔跑的都是雄鸟，正向雌鸟求爱呢！那些雄鸟追逐着雌鸟，在冰面跌跌绊绊，摇头晃脑，四处乱撞。雄鸟的头一点一点，脖子一伸一伸，点头哈腰的，围着雌鸟转来转去，一副急慌慌的样子。雄鸟发出呱呱呱的啸音，雌鸟对跑来的雄鸟发出一连串低沉含蓄的鸣叫。哦，它在鼓舞雄鸟的斗志。雄鸟受到鼓励，跑得更欢了，还发出一种怪模怪样的叫声。
看起来雄鸟的颜色要艳丽得多，也比雌鸟更漂亮。这些野鸭在湖面展开各种表演——在水上翻跟头，扎猛子，上去，下来，发出奇奇怪怪的求爱声。不同的响声混合在一起，热烈而高亢，就好像突然从某个遥远神秘的世界传来持久的乱弹吉他声，这是一曲春天的爱情交响乐。眼下正是鸟儿们求偶期，尽管湖面上还结着冰，可几乎所有的鸟儿都已开始了爱情的角逐，一派闹哄哄的景象。天上地下，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缝隙都弥漫着浓郁而热烈的情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