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年春,桃花瓣铺满了运河堤的时候,河面上漂来小船。那是对头船,专门运粮的,一头尖,一头平。不运粮的时候,小船尖尖如叶,轻悠悠浮在水面,尖尖如箭,从北岸射过来,箭还没到,那箭镞般船头早一头扎进南岸绿油油苇草丛里了。一到运粮时节,小船就忙了。两条船将平头一对,用木板子接上,现成一条大船,扬帆扯篷,来往运河上下,将南方满坑满洼的稻谷运进缺粮少米的京城。天津是漕船转运枢纽。运河连接海河,海河沿城墙行走,河畔万艘连樯,码头人声鼎沸。跟随着朝廷的粮食,福建的船捎来南纸,江浙的船贩来丝绸,广东的海货、景德镇的瓷器,摆得满集满市。商人的钱包鼓了,城市滋润了,夜晚的春风里飘荡着大直沽烧酒的味道。
可上年春的对头船没对平头也没运粮食,却运来了一船船农民。显见得不是饥民,衣着杂乱,黑布衫裤,灰布衫裤,紫花布衫裤;有戴草帽的,有戴瓜皮帽的,还有的索性光着头,将大辫盘在头上,但个个两眼炯炯放光,手中执着兵器。那兵器也太露怯了,乡间练武的木棍、扎枪,戏台上的青龙偃月刀,有的干脆就弄把镰刀绑到木杆上。
农民操山东、直隶口音,上了岸,海水涨潮般由打四乡朝城里漫。三义庙、西关吕祖堂、城北小宜门,呼喇喇立起大旗,上写“义和团”。大旗一立,不到半年,团民就发展到五万多人,坛口三百多个。人多力量大,官兵也跟团民膀并膀,粗壮的喉咙发出的呼喊风一样呼啸:杀洋人!
让洋人欺负惨啦。
朝廷昏庸,奸臣当道,一个个丧权辱国的条约签下来,把个天津活活地五马分尸。城南紫竹林割给英国、美国、法国,德国、日本又抢走了海河西岸一大片。租界里洋军队、洋警察、洋监狱齐备,专冲老实本分的良民下手,圈地,抢房子,杀人。
法国天主堂的仁慈堂闹瘟疫,一连死了几十个中国孩子。仁慈堂胡乱掩埋,死孩子半夜被野狗扒出来,小心小肝都叼了去。市民不忿,士绅集会,书院罢课。法国领事丰大业拎着枪直奔三口通商大臣衙门。大老爷崇厚连忙迎到帐门以外。洋鬼子一语不发,当头就是两枪,叭叭,枪子儿擦着大老爷的肩膀飞。出了衙门,街上碰见天津知县刘杰。洋鬼子开枪开得红了眼,抬手又是一枪,县太爷家人高升立毙枪下。这不骑着脖子拉屎吗?反了吧!满街市民大吼一声,齐扑上来,你一拳我一脚,丰大业当场一命归西。造了反的天津人举起火把,像条条火龙,从四城拥向望海楼教堂。教堂灰飞烟灭,法国领事馆灰飞烟灭。史称天津教案。
租界里洋人勾结一气,军舰从渤海沿海河上行开往天津,大沽口炮声隆隆。慈禧老佛爷在紫禁城里慌了神,立马派崇厚去法国赔礼道歉,派曾国藩严拿凶手,派李鸿章出任直隶总督。西关外刑场一刀刀砍掉十六颗头颅,没一个低头的,临死,脖子梗得像旗杆。曾国藩白天贴出告示,天黑就给撕烂了,还在他名字上挂了一缕白麻,叫他给十六勇士披麻戴孝。当年七月十五盂兰节,十六个纸人大踏步上了街,个个仿着十六勇士模样,排着队往望海楼教堂去。前边和尚诵经,后边道士法器齐鸣,再后边,是天津的老少爷们儿。老少爷们儿都紧绷着嘴不出声,默默地跟定了走,经教堂,过金华桥,一直往西关外刑场。队伍一路走,一路相跟上无数人。无数人都噤声。
该着天津人吼一声啦!
望海楼教堂在庚子年夏天第二次大火焚身。朝廷怕洋人,百姓不怕洋人。望海楼教堂成了百姓和洋人较劲儿的一条扁担。百姓烧了朝廷建,朝廷建了百姓再烧。洋人也掐准了朝廷的脉,他们合起伙来,八国联军进北京,去找朝廷算账。
联军司令西摩尔率兵分乘两列火车向北京进发之前,义和团就得了信儿。团民放下扎枪、棍棒,重新拿起锄镐,这个村一段,那个村一段,把铁轨拆得像条死长虫。西摩尔只得派兵修,火车走一步歇两步,两天多才到廊坊。义和团包围了廊坊火车站。八国联军洋枪洋炮,义和团血肉之躯,生生靠肉搏把西摩尔打回天津。
官兵也出手了。官兵在南城墙上架起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生产的远射程大炮,炮弹贴着戈登堂的塔楼,呼啸着扑向租界。一枚炮弹洞穿利顺德饭店的墙壁,在客房炸裂,雕花房门轰一声倒地,富有弹性的菲律宾木地板立时烟尘腾空。俄国领事馆、横滨正金银行中弹燃起大火。靠近马场道的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别墅被炸飞了屋顶,硝烟散去之后,只留下耸立的墙体,恰似一排排僵硬的尸身。
紫竹林火光冲天。那是八国联军的屯兵据点。阵地前,联军已然埋下了一地的地雷。干惯庄稼活儿的义和团牵来一百头耕地的黄牛,给牛尾巴拴上蘸了火油的棉花,一点火,黄牛疯了似的奔向联军阵地,地雷炸起的尘暴遮蔽天日。海河对岸武备学堂的墙头上,学生也架起克虏伯大炮,炮弹嘶叫着越过河面。
义和团冲出战壕,官兵冲出战壕。
联军的军舰沿海河开进租界。洋兵从军舰上拆下四门大炮,那是带有斯科特式炮架的十二磅炮,威力强大。联军还集中了两门四英寸速射炮、六门六磅霍奇基斯速射炮、几门九磅火炮和近三十门野战炮,一起向天津城开火,炮弹嘶鸣着冲上天空,像无数预示着死亡的乌鸦,当它们飞临天津城上空时便纷纷栽落。天津城撕开了胸膛,满腔怒气直冲云霄,一道道巨大的烟柱迅速升腾,柱头在空中突然绽开,膨胀,形成一个个硕大无比的攥紧了的拳头。
下雨了,重炮的吼声和炮弹爆炸声淹没了滚滚雷声。偌大天津,变成了世界最新式武器的试验场,一个钢铁和火药的对决场。
租界里,最初的恐慌带来了流言,为了不让妇女儿童落入义和团之手,侨民们将按一个约定的顺序开枪打死自己的家人。流言让侨民很快组织起来。当侨民将他们的妇女儿童掩蔽在戈登堂宽敞的地下室里时,天津城里,成千上万居民正惊恐号叫着从燃烧着的房屋里逃出去。街上乱成一团。独轮车、洋车、马车撞来撞去。有人返回家中救火,一颗炮弹落在院子当中,人和家同归于尽。有人将老人孩子架到独轮车上,在人群中东奔西突,老人和孩子绝望地哭号,炮弹在他们头顶号叫。
大沽口炮台陷落。租界里的联军见从海上来了援军,组织起疯狂的反扑。直隶提督聂士成在城南八里台与洋兵遭遇。聂士成骑马挥刀杀入敌阵。洋兵马蜂似的围上来,子弹的呼哨声像风一样猛烈,杀退了一阵又扑上来一阵。聂士成换了四匹坐骑了。第一匹枣红马是他的心爱,一马当先,三进三出敌阵。这马像它的主人,被洋兵包围却毫无惧色。只见它仰头长嘶,身体竟腾了空,如飞一般冲出敌阵。官兵护卫上来,聂士成拨转马头欲重回战场,就听“轰”的一声,连人带马跌落尘埃。原来枣红马喉管中弹,弹孔处喷出的鲜血像山涧一样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