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筋亚伯拉罕自从得了醇亲王的赏赐，就把永泰照相楼从耿秀山手里买了下来。耿秀山舍不得亚伯拉罕这个合伙人，就说不卖。亚伯拉罕哪里肯依，三天两头到高台阶耿家大院来，来了就坐到客厅不走，翻来覆去就一句，把永泰照相楼卖给我吧。耿秀山被他缠磨不过，说真真一根筋！好吧，照相楼我卖给你，可咱俩不能算掰开。先劳烦你教仓对儿说俄国话吧。亚伯拉罕就隔三差五到高台阶来，教仓对儿和小雅各布说俄国话。仓对儿口齿伶俐，唐诗宋词背得一套一套的。亚伯拉罕就让他教自己说中国话。不到两年，仓对儿能用俄语念《圣经》了，亚伯拉罕的中国话也说溜乎了。耿秀山笑他，说：你这个犹太，不做亏本买卖。
闲暇的时候，亚伯拉罕也教耿秀媛使照相匣子，带她一起出去拍照。十八小姐仍是着一身男装。他们天蒙蒙亮就来到海河边，支好照相匣子，等待日出。东边是出海口，河道宽阔。城市还睡着。河边怡和洋行、太古洋行的码头，货物山一样堆积着，挡住他们的视线。他们并肩坐着，看河水渐渐由乌青变白，当第一抹彩霞出现在东方时，河水波光粼粼。他们拍照，拍下太阳升起的景象。有洋行的货物挡着，太阳只能占据画面的一角。光线好的时候，他们就照人物。照洋行码头上扛大个儿的苦力，照码头门外叫卖狗不理包子和十八街麻花的小贩。亚伯拉罕把这些照片寄到欧洲和美国。很长很长时间，他们把这些照片都忘记了，忽然会有一天，亚伯拉罕收到一个大信封，鼓鼓囊囊的，寄来了报纸或画报，那上边印出了他们拍的照片。耿秀媛激动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捧着报纸和画报，一字不落从头看到尾。那些文字，她并不能全部读懂，但她抚摸它们，就像抚摸自己的恋人。
后来那些文字透露了战争的消息。沙皇和天皇正打得不可开交。日本以弹丸之地的物产，硬拼这场战争，已经渐渐难以支撑。
12
日本内山丸公司供应祥发的东洋布有两个月不能到货了。发电报去催，那边总说没有货轮，货轮都去运军需用品了。找吉田满吧，绕世界找不到。跟十八小姐打听，耿秀媛一问摇头三不知，说挑着货郎担游走他乡去了，谁知道这会子在哪儿。眼见柜上就要断顿，大账房展贵堂急得直转磨，沿嘴唇长了一溜大燎泡。大厨房开上饭来，两荤两素。他哪有心思吃，胡乱扒拉了两口，撂下筷子就奔二套院的上房来。
耿秀山一家子正围着八仙桌吃饭。耿秀山正面上座，大奶奶耿何氏坐下手，耿秀媛打横，仓对儿和小雅各布一边一个，挨着大奶奶，大奶奶给他们搛菜择鱼刺。小雅各布自吃奶就跟着耿何氏，断了奶也不离怀，随着仓对儿一块儿跟大奶奶叫妈。仓对儿叫妈，小雅各布叫阿妈。大厨房里立了规矩，一日三餐，必定给这小犹太单做，决不使荤油。
这天大厨房给上房端上来个一锅掀，贴饽饽熬小鱼。用一个大铁锅，锅底下熬鱼，沿着鱼汤边，上面贴一圈儿饽饽。饽饽贴锅的一面焦脆，沾了鱼汤的咸味，鲜香诱人。耿家的一锅掀还有个讲究，饽饽不用粗粮，用白面拿开水烫了，拧成麻花，贴到锅里，叫死面卷子。平常人家锅底只熬鲫鱼，城外野汪子里就有，街上买来也便宜。耿家专要吃船钉鱼。
那鱼很小，寸把长，像一颗锥钉，那钉子专门造船用的，结实有劲儿。小鱼全身晶莹透亮，鱼鳞鱼刺都看得真真的，熬熟了一掀锅，鱼香满大院乱窜，连肉带鱼刺都绵软得滑口。这船钉鱼不容易踅摸。得在北边蓟州大山山涧边上，找俩十七八的大姑娘守着，一人手里拈一根绣花针，针鼻儿穿了丝线，线的一头绕在无名指上，为的是针不脱手。水灵灵的大姑娘眼尖，看见一条船钉鱼箭头似的射过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手起针到，针尖正扎在鱼头上，然后笑吟吟拎起来，放到身边一只瓷瓮里养着，拿到城里市上，那鱼还在水里活刺刺乱窜。大姑娘一天也就能扎一二斤，换了媳妇们，眼不亮心不专，连二两也扎不上来。所以这船钉鱼等闲人家再吃不起。
大奶奶耿何氏夹起一条船钉鱼，先把鱼头掐了，放到小雅各布面前食碟里，又夹起一条，把鱼头掐了，放到仓对儿面前。这俩孩子馋，也不就死面卷子，把鱼一口就吞肚里了，眼巴巴瞅着大奶奶，等着她再掐鱼头。十八小姐笑道，嫂子，看你把这俩小祖宗惯的！你们自个儿没长着手哇？看我的，跟着我学！说着，教俩孩子掐鱼头。
耿秀山说，仓对儿也该进学了。先进家塾，认下几个字，再进新学堂吧。但不知这小雅各布怎么着，他爹地一根筋，谁拿得了他的主意！
耿秀媛说，跟咱仓对儿手拉手进家塾吧。好不好呀？
仓对儿和小雅各布听见说能一块儿上学，乐得拍手。
大奶奶说，按理，小雅各布得进他们犹太人的学校，学习那叫嘛文来着？
耿秀媛说，希伯来文。
大奶奶说，对，对，希伯来文。我哪闹得懂东伯西伯的，就是别耽误了我这半拉儿。
耿秀媛说，我听亚伯拉罕说，他们犹太人正商量着开一所犹太学校呢。可眼下这孩子还没处去上学。
耿秀山说，那你跟亚伯拉罕商量去，看他愿意不愿意让孩子进咱家塾。要叫我说，在天津过日子，认俩中国字也没坏处。
大奶奶说，是这话。反正荒着也是荒着，成天价光淘气，大海里的水，到哪儿哪儿嫌（咸）。
一家子正说着，展贵堂进来了。大奶奶忙张罗给展贵堂拿食碟筷子，展贵堂说，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下呀。展贵堂愁眉不展，耿秀山哈哈一笑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展贵堂说，那你必是有招子了？
耿秀山说，听没听见满街筒子都说“要发财，上北洋”吗？这些日子我也思谋了，现如今坐镇天津的这位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袁世凯，大兴实业，开了一家官银号，又办了造币厂，前边银号，后边铸钱，拿官家流水似的银子开厂子，辟矿山。你看看这两年，才多大点儿工夫，启新洋灰公司、滦州矿务公司、北京自来水厂，呼啦啦都起来了！所以说呀，现如今在天津这地界做生意，跟早年间不一样了，不能死躺在绸布庄上过日子，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得变通，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展贵堂忙问，那你说咱能干嘛？
耿秀山拿筷子搛起一个死面卷子问，这是嘛？秀媛和大奶奶都捂着嘴乐。
展贵堂说，死面卷子呗。
耿秀山说，我知道这是死面卷子。我是问你这死面卷子拿嘛做的。
展贵堂说，那还用问，白面。
耿秀山又问，嘛白面？
大奶奶耿何氏听出名堂了，忙说，这死面卷子用的洋面，细粉儿，比咱石磨出的面好吃。现如今老城里宅院人家都吃这个。就是贵，大老远地坐洋轮从美国来的，可人家占着一项呀，土地爷死儿子，绝妙（庙）！
秀媛停住筷子，瞅着她嫂子，越琢磨越可乐，哗一声大笑，嘴里的饭喷了出来。仓对儿和小雅各布看着她笑。
耿秀山说，你们别笑，这里有学问。我请海关的朋友调查了各种货物进出口的数量、价格和国内销售情况，原来这几年外国的机制面粉进口额猛涨。洋面每包四十斤，售价一块八，国产面粉每包一百八十斤，售价也是一块八，洋面比国产面贵三倍还多，可各家糕点店、酒楼饭铺，还是不惜高价买洋面，用洋面。为嘛呢？洋面细粉儿，比咱石磨出的面好吃。
展贵堂性子急插话道，这谁不知道！
耿秀山说，知道跟知道不一样。世人都知道洋面好吃，我还知道现如今可着满中国，就上海有一家英国人开的增裕机制面粉厂。那么个老大国家，民以食为天，几万万人吃面，那是个多么大的市场！咱要开个机制面粉厂，就用中国麦子，省了运输成本，准能把美国面的市场抢回来！
展贵堂说，你想得倒好。咱绸缎庄，上至掌柜，下至伙计，娴熟的是尺头绫罗，哪懂得制面呀？况且又用洋机器，太悬乎啦。
耿秀媛抢着说，不悬乎，不悬乎！四平八稳的，能做成大生意吗？
耿秀山赞许地看着他妹子，脸上眼里都是笑，可说出话来却是呲打，他说，这丫头说风就是雨的，贵堂你别理她。做生意，敢想敢冲，还得胸有成竹，手里得攥着六七分的把握。我早谋划好了。咱要开机制面粉厂，非得解决两个问题不可。
展贵堂忙问，哪两个？
耿秀山说，一个是咱直隶的面粉上了洋机器出面成色怎么样，第二就是咱得去趟美国，把那洋机器买回来。
秀媛一听出洋，坐不住了，一迭声地嚷着要跟了去。仓对儿和小雅各布也嚷着要跟姑姑去，一人拽着她一只手不撒开。耿秀山说，今儿先议到这儿，能不能开面粉厂，还得跟刘乃利、滑子鹬商量商量，人家也是股东。秀媛连珠炮地说，那我呢？我呢？哥，我可不管，这回我可是跟定你了！耿秀山乐呵呵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儿呢，哪就轮上你了？你先去找亚伯拉罕，先定下小雅各布念书的事是正经。
耿秀媛牵着小雅各布的手来到永泰照相楼。一根筋亚伯拉罕不在暗房，在二层照相室，屋里坐着许多犹太人，他们的祈祷刚刚结束。自从那年正月二十二大闹高台阶，耿秀媛在天津犹太人里便赫赫有名。满屋子犹太人见她进来，都站起来含笑点头。
老拉比布隆斯基说，善良的小姐，感谢你照料小雅各布，你做了好事，上帝会眷顾你的。
小雅各布仰着小脸，看看父亲，又看看拉比布隆斯基说，我要和仓对儿一起上学，上耿家的学校。上中国人的学校！
犹太人一片惊诧。耿秀媛连忙解释家塾所教授的功课，《论语》《孟子》《诗经》，可她越讲越没有信心，她发现犹太人眼里的惊诧越来越明显，亚伯拉罕也低着头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老拉比布隆斯基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他柔声问小雅各布道，亲爱的孩子，请告诉我，假如有一天你家里着火了，你会带什么东西逃跑呢？
满屋犹太人都静了下来，屏住呼吸。小雅各布仰着脸看着亚伯拉罕，想在父亲脸上找到答案，亚伯拉罕微笑着回望着他，鼓励他大胆回答。小雅各布说，我带照相机！照相机是爹地最重要的财产。
拉比张开双臂高声说，拥有智慧的人拥有一切！说着，他把小雅各布抱了起来，向他也是向所有犹太人说，要带走的不是金钱，也不是财物，而是智慧！两千年来我们犹太人总是被剥夺被驱赶，但智慧是任何人也抢不走的，孩子，你只要活着，智慧就永远跟着你！不管是犹太人的学校还是中国人的学校，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给这孩子智慧！
仓对儿和小雅各布进学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耿秀山叫人选了个黄道吉日，亲身送两个孩子去见塾师。亚伯拉罕和老拉比布隆斯基相跟上。
这年家塾请的是本地宜兴埠人氏张延龄。这张师傅是新派人物，曾是个廪膳生，看着大清羸弱，痛心疾首，把经书都捆巴捆巴束之高阁，一跺脚考取了北洋水师学堂，跟着洋教席学习驾驶兵舰。洋兵舰在他手里，玩得像天津娃娃捏泥人，要圆就圆，要方就方。毕业后，他进了大清的北洋水师，在高升号上效力。甲午海战，高升号奉命往牙山运兵，兵舰经过丰岛海面，遭遇日本联合舰队埋伏，高升号被击沉，他跳到海里，幸亏抓着一截桅杆，这才游到岸上，捡回了一条命。自此明白了光有洋枪洋炮洋兵舰不行，还得指挥这些洋玩意儿的人换脑子，于是暗暗立下志向，专一在大户人家家塾里任塾师，要实现改造国民的理想。张延龄在耿家大院不光教四书五经，也教洋文、数学和理化，所以耿家的家塾在老城里开了风气之先，亲戚里道儿，八竿子打不着的，都打破脑袋往耿家大院送子弟。
张延龄因在海上待的日子长了，两眼像金鱼眼赛的暴凸着。见耿秀山领着一干人进来，连忙住了课。因为这家塾中西合璧，所以并不拜孔圣人，俩孩子给师傅行了礼，张师傅就给指了座位，头一排，一人一套木桌椅。
张师傅问，仓对儿没有大号吗？耿秀山忙说，这孩子娘胎里带来一段奇迹，老太太们赐了乳名，我也没再给他起名，单等进了学，借师傅的学问。张延龄哈哈大笑说，这孩子有天佑啊，就叫天麟吧，表字树榕，上承天佑下接地气，万事可成！耿秀山大喜，连忙叫仓对儿再给师傅磕头，从此有了大号耿天麟。张延龄又说，我没教过洋学生，今儿个新鲜。说着，叫孩子拿出石板，回身在墙上写了个大大的“人”字。
俩孩子刚要学着写，老拉比布隆斯基拦住了小雅各布，向耿秀山和张延龄深施一礼说，请允许我按照犹太学校的传统，对这个孩子进行人生第一课吧。张延龄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拿暴凸眼扫摸耿秀山。耿秀山含笑点点头。这里亚伯拉罕早支好了照相匣子，镜头对着小雅各布。
老拉比布隆斯基穿了件肥大的黑袍，只见他从袍子掏出一只蜂蜜罐，示意张延龄拿毛笔蘸着蜂蜜在小雅各布的石板上写了一个“人”字。老拉比唱歌似的说，知识是甜蜜的，让我们抱着欣喜和愉悦的心情开始学习吧。说完，请张延龄教小雅各布念这个字。张延龄说，人，这字念人。你是人，我是人，我们大家都是人的“人”字。亚伯拉罕让小雅各布跟着张师傅念人。小雅各布就念人，说你是人，我是人，我们大家都是人的“人”字。念完了，老拉比让小雅各布伸出舌头，把石板上用蜂蜜写的“人”字一口口舔着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