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满当了恒昌洋行的经理。远藤临走留给他一份岐山组分会会规,那上面写着五条戒律:一、分会会员分内员、外员。在洋行内工作者为内员,到各地活动者为外员,由分会长总辖;二、外员在执行任务时要巧妙行动,避免嫌疑;既要注意当前任务,也要留心各地区之大事,为将来活动创造方便条件;三、内员要努力分担诸事,并勤于为外员提供方便;四、内外员遇事均要深谋远虑,举止谨慎,以求万无一失,与天津人接触,要在商言商;五、必须完成分配之任务。吉田满这才明白,自己一直是个外员,而以外员直接升任分会会长,几十年来在岐山组他是第一人,被大久保惠子根植于血管里的梦想,像惊蛰里的蛇,苏醒了,在暗夜里啃啮着他的心。
吉田满刚当了恒昌洋行的经理,便有个生客来访。来人自称是日本驻天津的武官,叫鸠山次郎。鸠山开门见山,直接给他布置任务,叫他刺探大清海军情报。吉田满纳闷说,我归岐山组领导。鸠山说,岐山组跟军部一气。军部没有岐山组是聋子瞎子,岐山组没有军部,哪能成就大业?你以后就单线跟我联系,我给你情报费。鸠山出手阔绰,临走留下一大笔银两。
吉田满领了命,四处打听却不得要领,整日发愁。这天,忽听得街上人们传说,说英租界海大道有家永泰照相楼,照相的是个犹太人,外号一根筋亚伯拉罕,他有个神奇的照相匣子,不论大街还是山山水水,都能照。这犹太人跟着醇亲王巡视北洋海防,把那些军舰都照回来了,现如今放得大大的摆在照相楼让万人瞻仰呢。吉田满忙脱了和服,换上一袭中式长衫,径直奔了海大道。
来到海大道,远远地就看见照相楼门前围了不少人。这天津人最好凑热闹,但凡有点儿响动,立马能围半街筒子人。人们哪见过北洋舰队的军威,个个兴高采烈,指指点点。我的妈,这就叫铁甲战船呀,好威风!嘛叫巡洋舰?就济远号这样的!嗬,这还有炮船、鱼雷艇呢!这阵仗,小日本可不是个儿,还不得吓尿喽!吉田满也顾不得这些,挤到里边,见门前一东一西两面墙上,贴着几十张照片,果然是北洋舰队的炮舰。他心里暗喜,连忙分开众人,走到二楼上去。
吉田满是走上永泰照相楼的第一个主顾。
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一根筋亚伯拉罕迎了出来说,神的光辉照耀各族兄弟。
吉田满没鞠躬,他让自己像个天津人那样大大咧咧地抱拳拱手说,买卖不错哇!
亚伯拉罕说,谢谢。您要买北洋舰队那些照片吗?
吉田满吓了一跳,连忙问,你怎么知道?
一根筋亚伯拉罕笑呵呵地反问,一个人有两只耳朵、一双眼睛,为什么只有一张嘴呢?吉田满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大鼻子蓝眼睛的犹太人,不知他要搞什么花样。亚伯拉罕自问自答道,因为人在用嘴之前要用耳朵加倍地倾听,用眼睛加倍地观察呀。这位先生穿着中国人的衣服却不是一个中国人,那就肯定不是来照相的。
吉田满心里打个激灵,不知道一根筋亚伯拉罕怎么看出他不是个中国人。他问,你不愿意卖给我吗?
亚伯拉罕说,有生意怎么会不做?您要哪一张?
吉田满说,我全要了。
亚伯拉罕说,没问题,明天我送到您府上去。
吉田满想了想说,我自己来取吧。既然这个犹太人猜出了自己日本人的身份,他更不能暴露洋行的所在了。
顺顺当当就得到了大清海军的情报,吉田满乐颠颠来找武官鸠山次郎。鸠山把照片摊在桌子上一张张验过,一把抓起来甩到吉田满脸上叫道,这叫什么情报!这是哄老百姓的画片!军部掌握着比这个更全面更详细的照片!我要的是大清海军军事行动的情报!傻瓜!
吉田满灰头土脸回到洋行,连生意都没心情做。忽一日,门市上来了个中国人,要用银子兑换英镑。吉田满见来人双目有神,进了洋行没有一丝怯气,像个见过世面的,便留了意,摒退伙计,自己上前搭话。他说兑换英镑有规矩,要留下顾客的资料以备后查。来人说自己姓王名高峙,家住老城里费家胡同,眼下在电报局混个事由。
这天津电报局是个最紧要的所在,大清朝廷的内政外交,凡经过李鸿章手的,一应电文都从天津电报局发送接收,李鸿章又是北洋海军的总瓢把子,抓住天津电报局,还怕没有情报吗!吉田满立时满脸堆笑,麻麻利利办了兑换,又亲身送出门外。临走,吉田满仿佛不经意顺口问道,阁下是住大费家胡同呢,还是住小费家胡同?王高峙一愣,没想到这东洋人对老城里这么熟,便说,我住小费家胡同。吉田满微笑颔首道,那是贴着南门了。王高峙越发惊讶,不由得立住了脚。
吉田满见王高峙上钩,便有的说没的道,胡吹起来,说自己如何仰慕中国文化,自小读着《左传》《史记》长大,平生有个愿望,要结交一位中国的高才,效法伯牙与子期故事,到天津多年了,一直没有这份幸运,今天幸会。王高峙说,我不过念了几天私塾,算不得高才。吉田满哪里肯听,硬拉着他上了酒楼。从此三日一小酌,五天一大宴,吃了喝了还不算,还要到日本妓馆,叫他的老相好枝子伺候王高峙。
枝子生得小巧妩媚,和服腰带一系,小腰肢恰似风摆杨柳,小碎步一走,便走出无尽的韵致,像无数小手,挠得王高峙心痒难耐。这女人偏偏又爱穿素净衣裳,月白色和服上绣着银色玉兰花,一派清纯,再放出小鸟依人的手段来,所以稳居艺妓馆头牌。不过,清纯归清纯,枝子要起钱来又狠又猛,吉田满平日里都不敢多沾,今天为了情报,也不得不出血了。
吉田满朝枝子使个眼色,枝子早已会意,吩咐人再端酒菜进来,然后洗净了手,撩起袖子,露出白嫩嫩玉腕,亲自为王高峙斟酒布菜。王高峙哪见过这个,身子早瘫了半边。吉田满见酒嗓子就痒痒,可为了情报也得忍着,直忍得喉结乱窜,咕咚咕咚咽唾沫。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他起身告辞说,洋行里还有些俗务,先行一步,王兄尽可高乐,账我已然会了。王高峙虽然在电报局混着事由,却挣钱有限,从没敢这么大把银子地花销,知道这日本人是有求于他了,想躲,又舍不得席酒摆菜,舍不得枝子,只得醉生梦死,过一天且乐一天。
看看走动了小半年,吉田满银子花得流水一般。七月的一天,王高峙忽然约了吉田满喝酒。举起酒杯,王高峙说,吉田先生,咱们结交的时候不短了,你的银子也花得不少了,今天我给你个真章。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纸电文,竟是一份朝廷密电。吉田满一把抓到手里。王高峙突然咧开嘴大哭道,你害我做了大清的叛逆啦!
朝廷的军事密电送电报局之前,军机处有专人译成密码。但那密码编制极简单,吉田满拿回去,不一会儿就破译了,竟然是李鸿章给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的急令,命令他紧急派兵增援驻扎在朝鲜牙山的清军。
原来此前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朝鲜请求清廷派兵,日本也趁机派遣军队入朝。中日两国向朝鲜出兵时,朝鲜政府已接受东学党起义军提出的要求,双方签订休战和约。朝鲜为消除日本出兵借口,请求中日撤兵。日本拒绝撤兵,反而继续增派军队,攻占王宫,拘禁国王,胁迫朝鲜废除中朝通商条约,驱逐屯驻牙山的清军。日军与清军在朝鲜形成对峙之势,战事一触即发。李鸿章命令丁汝昌用高升号载步兵八百,又亲兵营炮队一哨,由济远、广乙两舰护航,于二十一日由大沽开航,径赴牙山海口。李鸿章嘱咐,此次轮船到口,务须先上兵勇,愈速愈妙,以防阻挡,辎重不妨随后再上……
吉田满掐指一算,二十一日正是后日,于是拍着前额大叫,天照大神保佑!然后急急去见武官鸠山。鸠山得了情报,立即发往军部。当月二十五日,在去往牙山的必经地丰岛海面,北洋水师遭遇日本联合舰队埋伏,运兵船高升号被击沉。
吉田满听到大清运兵船高升号被击沉的消息,携了一壶酒,独自一个人上了酒楼,拣个高敞位置坐了,斟上酒,恭恭敬敬朝东方拜了三拜,然后开怀畅饮,直喝到夜深,已然站立不稳。他付了酒钱,一溜歪斜走回恒昌洋行。远远地,见洋行大门洞开,上百清兵举着火把,火光里,就见一个弁目抬手给了对面一人一个大嘴巴。那人五花大绑,站在暗处,面目看不清楚。弁目吼道,是这儿吗?瞎说要你的命!那人哆哆嗦嗦地说,是这儿,没错,是这家恒昌洋行,日本人开的。那人正是王高峙。吉田满吓得酒都醒了,一缩脖,躲到墙角,趁清兵正乱搜着,撒腿就跑。
吉田满逃到鸠山那儿,鸠山也正要逃跑,说你还敢到我这儿来!衙门正全城搜查日本间谍。军部来命令了,叫天津的日侨速速撤离,日中同时宣战了。你就跟着我走吧。
当晚,他俩乘小船来到塘沽,登上停泊在港口的英国商船重庆号。码头上,清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昼,说要捉拿日本奸细。吉田满躲在舱里,心里火煎火燎。他杀了大久保惠子,回日本必得伏法;留在天津吧,王高峙引着清兵正到处找他,抓到了也是一死,假如命大能逃过清兵搜查,也许还有一条生路。思量来思量去,他决心返回天津。
他跟鸠山说,日中宣战,正是需要情报的时候,我不能走,我得回去。鸠山连连赞叹说,大和民族就需要你这样的英雄,回到日本我一定为你请功。吉田满换上一身中式衣裳来到甲板上。汽笛长鸣,重庆号起航了。就在轮船缓缓启动的那一瞬,他纵身一跃,跳入海中。
这年正是甲午之岁。
10
伏天的日头坠下鼓楼城堞,城里,由西向东,次第暗淡。西城根耳朵眼胡同陷入墨色时,城北三义庙屋脊上的琉璃瓦还镀着一层紫褐;直到城南大小水洼粼粼波光凝滞成一团墨青色雾霭,城东南角马棚口弯灯老会的破栅栏门才吱嘎一响,老城里的黑夜宣告来临,灯夫点灯了。
灯夫五冬六夏着一身黑衣,反手关上栅栏门,一仄身便融入夜色。他不能穿浅色衣裳,太扎眼,被晚归的人撞见,能以为是无常,吓出个好歹。灯夫肩只高凳,手持一根长竿。竿头扎捆着煤油棉团,来至路灯下,先点燃棉团,仰着脸,高高地将火苗举上去。灯杆两人多高,上挂一小小铁框三面玻璃匣,里边装着瓦斯,这就是路灯了。灯夫摸着黑,一盏盏点亮了路灯。假如哪只路灯蒙尘,这就用着那只高凳了。灯夫将高凳在灯杆下坐稳,攀上去,用抹布擦净玻璃罩,静静地看着瓦斯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曳。灯夫不需要光亮,脚下的路闭上眼也能行。夜色深阖,连狗都睡了。从南大街到北大街,从东大街再到西大街,灯夫整夜行走,添瓦斯擦玻璃,重新点燃被风拍灭的路灯,待到东城墙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曙光,再逐个将路灯熄灭。灯夫的脚下永远黑暗,而肩头却渐渐地跳跃起橘黄色的光斑。
灯夫来到东大街,打算点亮运司署门前的路灯。他踮起脚,将身体拉长,高举长竿让火苗去够路灯。运司署门前路灯最高,灯夫每点这盏灯都必须将自己身体拉成一张满弓的弦。突然,他脚下被什么物件绊了,一跤跌了个嘴啃泥,是个人。
哏啦!三伏天也有倒卧吗?不能啊。出了城,满大洼的草木,稻地里螃蟹小鱼儿,好歹抓一把也饿不死呀。莫非喝高了瘫到电灯杆子底下了?没酒味呀。这灯夫原来是个话痨,长年昼伏夜出,与鬼魅为伴,惯常自说自话。黑灯瞎火,灯夫伸手摸,那人浑身精湿,仿佛由打海河现捞出来的。我的妈!别是淹死鬼上岸吧?哆哆嗦嗦,摸那人鼻息,还有气呢。灯夫不敢怠慢,跌跌撞撞爬上鼓楼东文庙西高台阶,叫醒了耿家门房。
耿家雄踞鼓楼东文庙西高台阶之上,不光银子叫人艳羡,德行也令人仰视。耿秀山的爹、大老爷耿其发乐善好施,自打儿子发了家,每年拿出银两来周济贫困。旦逢饥馑,耿家大厨房天天蒸棒子面饽饽,用马车拉了,直奔西门外窝棚,贫民、乞丐,一人两个;又放出话去,凡河上浮尸、城中倒卧,市民随时捞报,耿家出棺出钱,埋入义地。后来大老爷殁了,耿秀山联络绸布行朋友,成立了饽饽会和掩骨会,久而久之,西门外窝棚改名叫耿家粥棚,碰上无人掩埋的骸骨,市民径直去叩耿家大门。
吉田满,这个叫大清北洋水师毁于一旦的日本人,被耿家大院救下了。
吉田满从重庆号跳入海中,沿海岸凫水,借夜色掩护,连夜游出塘沽。他不敢上岸走旱路,白天趴在芦苇棵子里睡觉,晚上逆海河水流儿往回游。他没有吃食。苇芽芦根不搪时辰,白天眯着还好,夜里一下河,游不了三里两里,他就浑身发软,像摊烂泥泡儿,一会儿工夫就能化到河里,连尸骨都留不下。他得吃荤腥,海河里有鱼。小鱼撞着他的腿,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抓住了它。那是只鲢鱼,巴掌大。他不敢举火,他也没火。他坐在岸边,将那条花鲢活活吞下肚去。鱼鳞刺破他的喉管,他的嘴上都是血。鱼的血和他的血。他像匹野兽,他想咆哮。但他不能喊,他得保持体力,继续往天津的方向游去。他不知道自己游了几天,在最后的夜里,他看见了灯光,终于,天津城里路灯的光亮照亮了他绝望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