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空落落的,像流连已久的橱窗展示忽然有一天不见了,只后悔没能再好好多看上几眼。
头儿笑眯眯地招呼我过去,关切地问道:“怎么样,肚子好点儿了?”
我点头,假装不经意皱了下眉,回他:“还是有点不舒服,比起中午好多了。”
我看见头儿托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说:“嗯,买药的收据给我,我让财务给你报销。”
“不用了头儿,”我感觉谈话气氛急转直下,无心恋战,只想尽早脱身,“没多少钱,报给财务,还不够麻烦的。”
“社长特地叮嘱我关照你。”
我闻言惊出一身冷汗。原本还以为那位肥头大耳的社长能放过我,原来他连我属于哪个部门都一清二楚。更不消说,“关照”这两个字,实在需要打上引号。
我讪讪地赔笑,说道:“真不用了,我没事。”
头儿站起来,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在我面前晃了晃,嘴角也带着笑。
“周婷婷想帮你瞒住我来的,但你电脑上对话框忘关了。”
原来他什么都看见了。
我大为窘迫,说不出话来。好在头儿倒没想为难我,只说让我赶紧工作,下班前将稿子交给他。
周婷婷不知道事情已经穿帮,看见我的时候,还朝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我摊了摊手,坐回位子上,她的会话消息已经追来。
“头儿找你了?”
我发送一个“委屈”的表情,这时忽然看见我们之前的对话,周婷婷给我的回复是:“放心,我帮你搞定那个娘炮儿。”后面跟着一颗黑色的小炸弹。
“你给我留的言,不会也让头儿看见了吧?”我颤颤巍巍地发出这句话。
周婷婷很快回了一张“倒霉”的脸。
我越过隔断看周婷婷,她正毫无顾虑地往嘴里塞着薯片。
我在MSN上敲她,问:“你真的不怕头儿假公济私开了你?”
周婷婷大笑,舔了舔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
“就他?还没那本事。”
有时候我觉得周婷婷的口气不是一般的大。
快到下班时间,头儿过来通知我们,晚上钱柜,四个VIP包厢。吃自助唱歌,精神好的可以一直撑到伦敦奥运会的开幕式。全部由公司买单。
周婷婷听见这个很兴奋,第一个举手,将我和她自己还有庄绮的名字报上。
头儿说庄绮还不算编内员工,但这次可以破例加入。
这些天一忙,我都忘了,原来奥运会就要开始了。有一瞬间我想到了周温,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会不会熬夜看开幕式。
我和周婷婷一路坐电梯下楼,走出大厦。周婷婷跟我说:“一定是市场部那几个人出的主意,下周咱们杂志的慈善晚宴是他们张罗的,这是在跟公司邀功请赏。”
周婷婷大我三岁,在公司资历虽深,却也不至于事事样样都清楚。
我笑着说:“你知道的够多的。”
她一把挽住我的胳膊,尖头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晰的碰撞声,她小声跟我说:“下礼拜的慈善晚宴,想不想去?我有办法带你进去,有好多明星呢。”
我对明星原本不是很感兴趣,又怕怯场,想了想还是不去的好。正欲回话,看见大厦门外不远处的庄绮,于是也就忘了表态,和周婷婷一起迎了上去。
庄绮的男朋友魏涛也在,他和周婷婷简短地自我介绍了一下。我告诉庄绮晚上公司有活动,已经替她报了名。
庄绮有些犹豫,倒是魏涛爽快,只说第一次集体活动,不应当缺席。
庄绮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魏涛像长辈那样拍拍她的肩膀,口气里带着宠溺,他说:“去吧,我开车送你们过去。”
魏涛开一辆经济型两厢轿车,虽不名贵,却是自己存钱买的。我对这样的男人有种发自内心的好感。
我和周婷婷坐在后座,座位上有一只Hello Kitty的心形抱枕。车堵得厉害,我将抱枕抵在下巴上,能闻到庄绮身上若有似无的洗衣粉香味。她是这年头为数不多不喜欢用香水的人,身上却总是有一种整洁的香味,比香水更好闻。
路上我给夏侯夜打了通电话,告诉她晚上会晚点回去。听她的口气,似乎也不在家。我不免多问了两句,被夏侯夜一一应付过去。
挂了电话,我和庄绮短暂交谈。周婷婷还记得她,于是也加入谈话。“她又不是小孩子,晚上出门你们也担心?再说了……”她拖长音,“我觉得她可比你们都聪明。”
我不得已向周婷婷解释道:“她昨天喝多了,凌晨才回家,看起来心情很不好,我们是怕她遇到什么事情。”
周婷婷不再说话。我看见魏涛偷偷从后视镜里看我,见我发现,匆忙转开视线。
我自诩念书的时候也见过疯狂的舞会和派对,但看见这样的阵仗还是吓了一跳。
包厢里灯光很暗,桌面上摆着三个用架子支起来的巨大的芝华士。桌下是成箱的饮料。我偷偷问周婷婷,这酒怎么这么大?
周婷婷从跨进包厢起很快就找到状态,随着音乐轻轻摆动身体。
“这叫大炮,”她拍拍我的肩,“你也可以管它叫面子。”
我想三台大炮,应该叫很有面子。
我和庄绮取了自助餐来吃,周婷婷似乎觉得麦克风更有吸引力,顾自唱得起劲。
包厢很大,里面大部分的人我都不认识。唱歌的空隙周婷婷一一指给我认识。“这是媒体部有名的婊子”,“这人暗恋咱们社长很久”,“这个前两天刚打了肉毒杆菌,你看她笑得多僵”……
其间不停有人进出包厢,头儿也来了,看得出他被灌了不少酒,眼镜掉在鼻尖上,都顾不得推一下。他眼周红红的,酒精过敏。看见我坐在那里啃蛋糕,竟还主动过来敬酒。
我诚惶诚恐地喝了他递来的酒,压低声音对周婷婷说:“这酒有点难喝。”
周婷婷“嗨”了一声,站起来高声喊道:“这首歌儿是我的!麦克风给我!”
见麦克风传过来,她才安下心来回应我:“酒精兑水,不难喝才怪。不过你也别担心,喝不死人,你看这些人不都活得好好儿的吗?”
说完就再也无暇顾我,举着麦克风唱蔡依林的《看我七十二变》。
这首歌我知道,初中时候的老歌,风靡过好一阵。这歌出卖了周婷婷的年纪。
头儿哄我也唱一首。我唱歌很一般,虽不至于五音不全,但也时常博得夏侯夜奚落。我见庄绮在一旁乏人问津,有些无聊,于是让她点一首。
头儿似乎一直对庄绮不太上心,我索性借此机会,将酒杯往他们二人手中一塞,说:“头儿,庄绮的事还得多谢你。”
头儿还算给面子,翘起兰花指将酒一饮而尽。
庄绮也喝光了。我趁机坐到点歌机旁,空出位子。头儿凑过去和庄绮说了两句话,想来只是寒暄,然后再无其他。
我替庄绮优先了一首歌。是高中那会儿我们偷跑出来唱歌时,庄绮最常唱的一首,王菲的歌。
音乐响起,轻柔舒缓的歌,让包厢里的气氛也稍稍安静。
庄绮的声音适合唱王菲的歌。熟悉的旋律回响在耳畔,她轻动嘴唇,一切好像如故。
那时候我们就常来这间钱柜,距离庄绮的高中只有三分钟路程。只有小小的包间,三人并肩而坐还嫌拥挤,我们总是喝好多饮料,吃很多食物。庄绮在唱的时候,我和夏侯夜多半在消灭面前的炒饭。我们两个都喜欢吃这里的炒饭,虽然最不划算,却是最美味的。
庄绮唱完,在场的人仿佛才注意到她。被周婷婷说打多了肉毒杆菌的女生走到我们旁边,和庄绮搭讪。
头儿仍旧不放过我,要我也唱一首。
万般无奈下,我点了一首Elvis Costello的“She”,男声英文歌,好歹不用担心当众唱破音。
我的歌声很快淹没在摇色子和劝酒的声音里。歌唱到一半,包厢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身材小巧的女生探头进来。
“大家准备好了,社长一会儿就到!”
我想在场人的欢呼声有多大,我的脸色就有多难看。
头儿看向我的眼神里仿佛带着弦外音,一时令我坐立难安。想到下午他说社长对我的“特别关照”,我就头皮发麻,鬼使神差地放下话筒,拿起自己的包。
“哎……”我的手被周婷婷按住,“你要去哪?没听见Lucy说社长要来?”
我不认识什么Lucy,只知道看见社长,大事不妙。
我推开她的手,解释道:“我去洗手间……真的经期……”
周婷婷说了句“快去快回”,没再为难我。
我躲进洗手间给庄绮打电话,告诉她我临时有事,要先走。庄绮也不愿多待,我们在钱柜楼下见了面,时间尚早,于是一道往公交车站走去。
路过庄绮以前就读的高中,我朝她努努嘴,说:“你看,忽然一下子,咱们就这么大了。”
庄绮也笑,笑得毫无保留,她说:“可不是吗,那时候最恨这道墙,总是想方设法逃出来。现在想想,这道墙里,才是最安全的世界。”
十几岁的时候,上学放学,成绩足以衡量一切。那时候只觉得厌烦透顶,哪知这世间险恶,如今想想,考高分即能立足,何乐而不为。
分别时,庄绮叮嘱我,有时间找夏候夜聊聊。她让我要有耐心。我明白,我们都知道夏侯夜爱逞强。
我一直在想,究竟要怎么开口,才能让夏侯夜忘了不值一文的自尊。
我们是她最好的朋友。而朋友,就是当你脆弱的时候,愿意沉默地站在你身边的人。
我反复在心里掂量着,回到夏侯夜家。
她没有开灯,独自坐在客厅。电视里是体育频道奥运会开幕式的倒计时节目,我打开灯,眼尖地看见茶几上放着一块男表。
是一块机械表,指针滴滴答答发出细微声响。
夏侯夜若无其事地将桌上的表敛进身后,热情地问我:“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怔忪着胡乱回答,想了一路的开场白像泡沫一样缓缓破裂在脑袋里。
夏侯夜家。
魏涛的手表。
我想再说点什么,但一时词穷。
礼拜一上班我迟到了。前一晚夏侯夜忽然心血来潮,拉着我和庄绮去后海划船,又去酒吧听不怎么好听的流行歌曲。
一到公司我就看见自己的桌子上有一张制作精良的请柬,上面有我们杂志的logo,内页却是空白。我随手丢在一旁,再看的时候,发现随着温度变化,内页渐渐浮出墨色字迹,写着“诚邀曾惜小姐”云云。
周婷婷说到做到,竟煞有介事替我弄到一张请柬。
我走过去感谢她,却劈头盖脸遭到她的一通诘问。
“那天你突然消失,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那晚我手机一直震动,屏幕上跳跃着周婷婷的名字,可我没有心情接。
我自知理亏,摇晃着周婷婷的胳膊,带着耍赖的腔调解释道:“我知道错了……明天晚宴我一定好好表现,不给你丢脸……”
周婷婷这才作罢。
明星云集的时尚晚宴,最叫人头疼的自然是服装。我虽只是无名的小编辑,但出入如此场合,总不能太过寒酸。
于是当晚我又不得不央求夏侯夜:“借一条裙子给我吧……”
夏侯夜一向慷慨,洋洋洒洒将裙子摊开一床,得意地说:“看上哪件,拿去。”
她将一条Lanvin的裙子放在我身上比划,一边说:“就这条吧,是这里面最贵的了。”
深邃的V型领,胸前缀满宝石,稍嫌成熟。
我左看右看,从夏侯夜的衣橱里挑出一件天蓝色的桑蚕丝裹胸裙。
夏侯夜抱肘思忖半晌,说道:“Ralph Lauren打折时我买的,还没穿过。不过……这条裙子倒是可以弥补平胸的缺憾……适合你。”
她硬是搭配一双Stella McCartney的裸色细跟鞋给我,我推辞再三,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己唯一一双高跟鞋。L.K.Bennett,平价品牌,英国新晋王妃最爱的一个品牌,我不远千里从伦敦买回来的。
虽然身穿夏侯夜价值不菲的行头,入场的时候我还是感觉有些紧张。周婷婷却泰然自若,见惯场面似的。
连承办方的负责人都亲切地和她打招呼。
我不禁对周婷婷有些刮目相看,更紧紧地跟在她身后,生怕不慎丢了唯一的靠山。
她说得一点没错,在场的明星很多,大都随和,三三两两喁喁低语。或许是明星太多的缘故,没有人摆架子,不致给人压力。
难得的场合,混进来的当然不只有我和周婷婷。我间或看到几个同事,落落大方,不仔细分辨,她们也和明星无异。
晚宴晚宴,顾名思义,要有饭吃。我和周婷婷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她虽略有微词,我倒觉得自在。我们这桌人并不多,有三两同事,另外在坐的,看起来像经纪人。
周婷婷愤愤不平地说:“Naomi明明说好安排我们和莫文蔚坐一桌的。”
“和莫文蔚在一起,饭都不敢吃吧。”我大口吃着龙虾,虽然我也喜欢莫文蔚,她毕竟不比龙虾。
“不行,”周婷婷起身,丢开餐巾,“我看她是不想继续混了。”说着,她大踏步走到会场边缘,完全忘记脚上蹬着不下十厘米的高跟鞋。
我忽然落单,只好朝身边不认识的同事笑笑。
她问我:“你是周婷婷的徒弟?”
我应承地点头。
“命真好啊……”那衣着光鲜的女同事不无羡慕。
这时候掌声鼓噪,台上知名主持人充当司仪,介绍这次主办方代表——也就是我们社长上台致辞。
我背对舞台,坐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对台上发生的事情兴趣缺缺,自然不想回头看。
台上声音响起,顺着麦克风传遍全场。我感觉自己曝露在外的脊梁一下子僵硬,肩膀也动弹不得。
那样温和又波澜不惊的声音,好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烦恼,又都不重要似的。
说话的人谦逊有礼,不失风度,且幽默机智。寥寥几句开场,已换来无数的掌声夹带笑声。
这声音的主人,即便没有社长的身份,也完美得无懈可击。
我扭过头去,看着聚光灯下颀长的人影。
这次悄然相遇,却是我在台下的角落里,看他受万众瞩目。我想他原本就该是如此出众的人,我早知道的。
简短的致辞完毕,我身边同事卖力鼓掌。
“看看咱们社长,绝对不输吴彦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