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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昆仑奴

裴铏

唐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祥,发言清雅。一品命妓轴帘,召生入室,生拜传父命,一品欣然爱慕,命坐与语。时三妓入,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含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

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恍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琼芝雪艳愁。”左右莫能究其意。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勒曰:“但言,当为郎君释解。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返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耶?”生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导达我郁结?”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非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链椎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耳。”

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釭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环初坠,红脸才舒,玉恨无妍,珠愁转莹。但吟诗曰:“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侍卫皆寝,邻近阒然。生遂缓搴帘而入。良久,验是生。姬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而每进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请为仆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者。遂归学院而匿之。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锁甚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侠士而挈之。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

姬隐崔生家二岁,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事。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

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耳。

译文:

唐代宗大历(公元766~779年)年间,有个姓崔的书生,他的父亲是个大官,与功高盖世的功臣元老一品大官很熟悉。

崔生当时是皇帝的警卫。他父亲命他去探视一品大官的病。崔生年纪轻,长得漂亮,脸像玉一般洁白润泽,秉性耿直,举止稳重,言谈清雅。一品大官命侍女卷起帘子,叫崔生进到内室。崔生行礼后传达了父亲的问候。一品大官挺喜欢他,让他坐下谈话。当时有三个侍女,都是绝代佳人,在大官身边挑选存放在金盆中的樱桃,浇上甘酪送上来。一品大官就吩咐穿红绸衣服的侍女拿一盆给崔生吃。崔生年轻,在侍女面前有点难为情,没有吃。一品大官就命令穿红绸衣服的侍女用匙子舀着送给崔生吃。崔生不得已,只好吃了。结果,被那个侍女见笑了。崔生告辞走时,一品大官说:“小伙子有空时就来一趟吧,不要疏远我这老头子哟。”叫穿红绸衣服的侍女送崔生出院子。当时,崔生回头瞧,只见侍女竖起三个指头,又把手掌反复了三次,然后指着胸前的小镜子,说:“记住。”别的没有再说什么。

崔生回家后把一品大官的意思向父亲说了,然后就回到了书房。他神志有些迷乱,话也少了,模样也变了,傻呵呵地发呆。每天饭也不想吃,只是吟诗,念叨:“偶然去到蓬莱山顶游玩,耳边带着玉珰的美女眨着星眼,红色的大门关了半扇,将深宫的月亮遮了半边,一定是照着那白雪似的琼花的愁颜。”身边的人不明白他的意思。

当时崔家有一个昆仑族的奴仆名叫磨勒,他瞅着崔生说:“心里有什么事,如此恨恨不平呢?怎么不告诉老奴我一声呢?”崔生说:“你这种人有什么头脑,来过问我心中的事情?”磨勒说:“只管说说,我一定给少爷解除苦恼。大事小情我都能给你办。”崔生惊奇他能说这不寻常的话,于是把事情全告诉了他。磨勒说:“这是小事呀!为什么不早说出来而自己苦恼呢?”崔生又把那个侍女临别打的哑谜告诉了他。磨勒说:“有什么难理解的!竖起三个手指头,一品大官家里有十院歌女,这是说第三院呀。把手掌反复三次,算指头数是十五,这是表示十五那天。胸前小镜子,表示十五的月亮圆如明镜,是让少爷你去吧?”

崔生特别高兴,情不自禁,对磨勒说道:“有什么办法能传达我的苦闷呢?”磨勒笑着说:“后天晚上就是十五,请给我深黑色的丝绸两匹,给少爷做一套紧身衣服。一品大官家中有大狗看着歌女们住的院门,一般人不得入内,进去就肯定被咬死。这狗机灵得像神仙,凶猛如老虎,这是曹州孟海的狗,世上不是老奴我没人能斗得过这狗,今晚上我就给少爷把它打死。”崔生拿出酒肉给磨勒吃。到半夜的时候,他拿着带链的锤去了。一顿饭的功夫就回来了,说:“狗已经打死了,肯定没有障碍了。”

这天半夜,磨勒给崔生穿上黑衣服,然后背着崔生跳过了十几道墙,才进到歌女的院里,在第三个门前停住了。门没有上锁,屋内的灯还发着微光,只见那个侍女叹息着坐在那里,好像在等待什么。她刚刚把耳环摘下,洗去了脸上的脂粉,恢复了本来的容颜,露出无限的哀怨,泪珠点点。只听她吟诗道:“深山幽谷莺儿啼叫怨恨那姓阮的少年,偷偷来到花下解去了耳边的玉珰。蓝天云飞音信不见,徒然拿着玉箫发愁不能招来凤凰。”守卫们都睡着了,附近一片寂静。

崔生于是掀开帘子就进屋了。过了好长时间,才认出是崔生。侍女跳下床来拉住崔生的手说:“我知道你聪明,一定能领会,所以才打了手势。我可不知道你有什么法术,竟能到此地来?”崔生把磨勒的计策全说了,并告诉她是磨勒背来的。侍女说:“磨勒在哪里呢?”崔生说:“门帘外边。”于是,把磨勒叫进屋中,用金盆倒酒给他喝。侍女告诉崔生道:“我家本来很有钱,住在北方。现在的主人有兵权,逼着我给他当了侍女。没能自杀,苟且偷生。脸上虽然擦胭抹粉,心里可很苦闷。纵然是用玉石筷子吃饭,金炉子里烧着香料,云母屏风上挂满了绸缎衣服,盖的是绣花被,睡在宝贝堆里,这都不是我的愿望啊。真像戴着枷锁一般。您的好仆人既然有法术,何不把我从这牢狱中救出?我的愿望达到了,就是死也不后悔。我请求给您当奴婢,侍候您。不知道先生您的意思怎样?”崔生满脸愁容不说话。磨勒说:“姑娘既然如此坚决,这也是一件小事!”侍女特别欢喜。磨勒要求先替侍女背走她的包袱、箱笼。这样往返了三次。最后说:“不能耽误了,天亮了。”于是背着崔生与侍女飞越了十多道高墙。一品大官家中的侍卫,没有丝毫察觉。于是,回到崔生书房,把侍女藏了下来。

等到天亮,一品大官的家才发觉。又发现狗已经被打死了。一品大官大吃一惊,说:“我家的门墙,从来高大,严紧,锁得很牢。这个情形好像是飞过来的,一点痕迹也没有。这一定是侠客干的。不要声张,否则,只会招来灾祸。”

侍女藏在崔生家二年,因为看花坐小车到曲江游玩,被一品大官的家人暗中认出来了。把这事报告了一品大官。一品大官很是诧异。把崔生叫来盘问。崔生害怕此事,而没敢隐瞒,于是把起因详细说了一遍,全是仆人磨勒背出去的。一品大官说:“这个侍女罪太大了。但是,你使唤她一年多了,也就不能追问她的对错了。我应该给天下的人们除去祸害!”于是,就命令武装的侍卫五十人,全拿着武器整队出发,包围了崔生的院子,要逮捕磨勒。磨勒拿着一把匕首,飞出高墙,看上去就像飞鸟一般,犹如老鹰那样敏捷。武士们放箭像下雨似的,根本射不中他。眨眼之间,磨勒就无影无踪了。崔家全家人都特别惊异。事后,一品大官又后悔又害怕,每天晚上都让很多青年仆人拿着刀枪守卫。这样过了一整年,才作罢。

十几年以后,崔家有人看见磨勒在洛阳市场上卖药,相貌同旧时一样。

本文通过昆仑奴帮助崔生、侍女如愿结合的故事,赞美了不畏强暴,仗义勇为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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