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逼死的就业分子的惨案中，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明天，反抗是死，忍耐也是死，我干吗不反抗呢？这样的死法才是我岩金荣的性格！我决计用死来解脱这份痛苦，让更多的人看看我不是孬种。那是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天不亮就有造反派来通知我：“明天要进行土方大会战，今天夜里，农场在工地召开誓师大会，牛鬼蛇神必须参加，各战斗队要比士气，太阳一落山你必须到队部报到，如若迟到，按反革命破坏罪论处。”他理直气壮地说完，还让我在他的小红皮本子上签了名字，目的是让我承担迟到的责任和后果，我签完字，装着非常恭敬地说道：“革命小将走好，我保证准时赶到，不会影响你们的誓师大会。”
我刚要出门去完成我那200斤干草的任务，又一个造反派队员来通知我：
“岩金荣，队长已经把你借给二队开批斗会了，下午必须戴着‘反革命就业分子’的高帽子，到二队参加批斗牛鬼蛇神一条街大会。”又是一个不容商量的任务！
“那我的干草任务怎么办？”我追着他问，希望他能说一句话把这个任务免掉。
“打不打干草我不管。”
这算什么事呢？我又不会分身术！我敢怒不敢言，只得把怨气往肚子里咽。
在去打干草的路上，我反复琢磨，要是死了该多好！再也不受这份罪了。
真要是死了，让他们开批斗会的时候，很多人都准备着看热闹，准备着拿我当发泄对象，可是，偏偏这个时候我这个被批斗对象胆大包天，就是不到场，没有对象，让批斗大会开不下去，多尴尬！队长把我借给二队了，到时间人去不了，他们一定会想队长这人说话不算数，队长绝对会栽面子。一想到批斗大会召开后，造反派们找不到“反革命就业分子”岩金荣的那份着急，手忙脚乱的样子，心头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
什么誓师大会，什么批斗牛鬼蛇神一条街，统统见鬼去吧！牛鬼蛇神要彻底“自由”去了。
就这么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平时割草的草场。我冒着严寒，顶着凛冽的北风，咬牙坚持一把一把地割着干草，因为没有手套，干草扎得我粗糙、干裂的双手鲜血直流，也可能是冻麻木了，竟没有一丝痛感。我望着一滴一滴滴在杂草丛生的沙土地上的鲜血，心想，不去管它，也许血流尽了人就会死去，要是那样，没有痛苦，没有耻辱，该有多好？
谁知我想让它流，它却不流了，在我的手上凝结成一个深色的血块，我用镰刀的刀刃刮去那深色的血块，血又开始浸出来一滴滴地滚落到地上。
流快点！我用手挤压流血的地方，没有多大的效果，突然，把动脉割开让它快点流的念头一下子出现在头脑中，太刺激了！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激动地直冒虚汗，我要死了，他们一定找不到我！兴奋和激动催着我快点下手，心中感到莫大的快慰。
镰刀尖顺着我的左臂划了三寸多长，终于找到了血管，我一咬牙把它挑断了，鲜血喷涌而出，我躺倒在自己打的干草上，把左臂平放在地上，等待着死亡！
血在不断地流着，我的意识已经不清了，只感到心脏“蹦”的一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许是批斗会上少了一名反革命就业分子声势不够，也许是警惕性高的造反派怕我逃跑，也许是善良的人们真的关心着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就业分子，也许是侥幸被好心人发现，当我用力把自己的灵魂压回到属于自己的躯壳时，觉得累极了，呼吸困难，眼皮都抬不起来。我想起了割血管这件事情，明白自己没有死，但是，怎么也想象不出谁能够救我。
当时，我绝没有因为被别人救了而萌生感激，只觉得想死都困难，苍天也不让我痛快死去。
记忆恢复以后，我首先想到开批斗会的事，死不了，还要参加一条街的批斗会，心中一惊，又昏过去了。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我再次恢复知觉，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被人救了，真的没有死，这时左臂一阵剧烈的疼痛，使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醒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听到有人在身旁，我这才用力睁开眼睛，洁白的墙壁，晃动的人影，对了！我是躺在医院里，明白自己的处境后，我又闭上了眼睛，这样可以节省点力气。可是，我的脑子一点也没有休息，是谁救了我呢？我的心情很复杂，求生的欲望要我接受治疗，可是，未来生活的艰辛，使我觉得生不如死、心灰意冷，决定拒绝就医！虽然我没有能力再自杀一次，但我还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喊道：“让我去死吧！”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你这一个大活人呢？有什么心事病好了再说，世上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用力把头歪过去，这才看清坐在我的病床边劝我的人，原来是我们队里一个经常和我一起挨斗的右派分子，我麻木地看她一眼，也许是同病相怜，她的话对我才最有说服力，假若是造反派，我的反应一定不是这样，我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老岩呀！你知道走这条道的性质吗？是自绝于革命，自绝于党，这说明你头脑中的错误思想很严重，你太顽固了，不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行吗？贫下中农是最觉悟、最革命的，生活苦点累点你就这样，是非常危险的。”
听着她的话，我那血管中不多的血液直往上涌，心想：“你不也一样挨批斗吗？今天装什么大葱！”刚要发作，睁眼一看，两个红卫兵扎着鲜红的袖标，不知何时站在我的床前，四只眼睛盯着半死不活的我。
我沉默了！
“你们两口子以后负责在这里监视教育他，一定24小时不离人，这是造反派红色司令部给你们的立功机会！”红卫兵很坚决很果断地说。
“是！”她回答得很干脆。绝不像一个三十多岁、身体虚弱的女人的口气。
我心里想，又一个叛徒，连兔死狐悲都不懂，人心叵测呀。
脚步声渐远，直到听不见了，她又开始唠叨。
“老岩呀！生我气了吧？你可太单纯了，你难道不知道斗争要讲究策略吗？你一定没有睡着，慢慢地品味我的话对不对？你现在的处境很艰苦，可是，和你一样的人很多，你没有理由走这条路，以你的性格，不应该这么懦弱！要相信历史会还你公道的，只有活下去才能够证明你的价值。我和丈夫老张，被划成右派，同样是从北京送到这里接受再教育的，整整八年了，比你受折磨的时间长吧？我受的什么罪？住在潮湿透风的牛棚里，吃的是粗粮野菜，干的是和男子汉一样的重体力活，还要受批斗。我曾经三次怀孕都因折磨和劳累流产了，现在想哭都没有眼泪了。如今，身子虚弱，只剩下一口气表示自己还活着。要说死，我死十次也死过了，我没有这样做是坚信真理永远不会因为被篡改而变味，谬误同样也不会因为人为地粉饰而成为真理。马列主义者，是讲究实事求是的，我期盼着一轮红日冲破乌云普照大地的那一天！倘若我自杀了，顶多是亲朋好友们多一声惋惜，其他还有什么价值呢？”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这样的死算是什么呢？轻于鸿毛吧？”
她的话一句一句撞击着我的心坎，她的博学、睿智使我钦佩。别看我闭着眼睛，我也能从她的话里听出什么时间有红卫兵进来监视，什么时间只有我们两人，什么时间她说的是心里话，什么时间她说的是荒唐话。她一刻也没有间断对我的教育，这时我对知识分子产生了少有的敬意——他们是在用脑子行事，他们是未来的治人者！
沉默片刻之后，她又断断续续地说：“我的原籍是巴处县，爷爷那辈就在北京经商。我知道自己是资本家的后代，说话办事从来都是很讲分寸的。可是，上级要我们研究所出五名右派，我虽无过激言论，但也硬摊派给我一顶右派帽子。我丈夫因我而受牵连，这和谁说理去呢？冤枉？世上冤枉的事说的完吗？历史上有窦娥之冤，那是演戏，现实呢？我们都是被冤枉的对象。翻开《史记》、《资治通鉴》，哪一个朝代没有冤死的无辜忠良？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单纯地去考虑生死，你完全可以逃到原始森林中，和动物一样自生自灭，为什么还要来到人群中经受这再教育呢？人活着关键要有目标、有理想，要显示自己的人生价值，换句话说，是要看你能为别人、为社会做点什么！多少革命先烈，吃树皮草根不怕苦，被严刑拷打不屈服，直至就义，是因为他们心中有追求。我们这些右派分子，成千上万名被关牛棚，我们坚持活下去，就是要通过我们的抗争，让历史给我们一个公道的评价，用我们的血泪遭遇、用无数被划成右派的人们的痛苦，告诉后人，千万不能让历史重演！这是人间的悲剧、千古奇冤！像你是犯过罪的人，且不论你的危害有多大，关键这十年的改造到底对你有多大的作用。古人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即使你现在重新做人的道路很坎坷，那会很久吗？10年，20年？但你还是有机会用自己的行动向人们证明，犯了错误并不可怕，只要你能认识它，改正它，悔过自新，终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这难道不是你活着的目标吗？
“再说我们老张吧，当我被错划成右派时，面对着人生中的大灾难，他非常冷静和清醒，领导多次找他谈话，让他和我划清界限。如若和我离婚，他就有光明的前途，仍然可以再建立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开始新的生活。我劝他不必为我牺牲，即使到大家都老了，再见面了，他也完全可以用‘那是历史造成的，当时身不由己’的理由来搪塞。可是他没有那样做，他硬是一声不响的陪我来到大戈壁，来到距京城数千公里远的巴处县，他是一个好丈夫！只要是为他，我可以去死！去承受人间的一切磨难。他作出的牺牲太大了——28岁来荒漠，今年刚刚36岁，头发都花白了，憔悴得像四五十岁的老人。他的行为足以向世人证明，爱情是神圣的，至高无上的，为爱情献身是伟大的！”
说到激动处，她会止不住呜咽，声音断断续续，但是，不失果断和力度，如春风化雨一般，解开了我心中的疙瘩，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这时，快要落山的夕阳，正好斜照在她那显得激动的脸上，我第一次发现她很美。
她讲话的声音不大，可是，句句都触及了我的灵魂。
我在对她敬佩之余，突发奇想，要是他们这些知识分子去教育别人，改造犯人将会收到何等了不起的效果？我深深地感到他们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比我的大千倍万倍，让他们接受再教育是最大的人才浪费，和他们相比，我太渺小了。我更对造反派的无知感到可悲、可笑，确切地讲，在社会变革的这场大戏中，造反派们充其量只能算是几个跳梁小丑，她和她的同志们才是主角。
我算什么？和主角比差得很远，他们尚且如此，我还和那些小丑们计较什么？
我慢慢睁开眼睛。
她看着我的眼神，知道我无力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就主动告诉我，他们两口子如何去打草，如何发现我，如何经过队里同意才敢把我送到医院里，她高兴地说：“你已经昏迷三天了，真是命大，终于醒了。”
我能不死，也多亏了这恶劣的环境，寒冷的天气，在他们发现我之前，从我血管里流出来的血，被冷冻凝固在我的胳膊上，形成了一张厚厚的血饼，堵住了割断的血管的口子，使血没流净，为救我争得了时间，我才能够大难不死。
是他们这样的好心人，冒着严寒，担着被连累的干系，把我送到了医院；是他们对待我像亲人一样，日夜守护着我，等待着我的醒来；是她用真情打消了我再次轻生的念头，树立了活下来的信心。我真心地谢谢他们，假若不是他们，冻也把我冻死了，为了他们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我用目光费力地从她的身后找到了她丈夫，对他们报以感激的苦笑，就这一无奈的动作，足以告诉他们我接受了他们的帮助和劝解，决心配合他们，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也要活下去。
我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也没有恢复元气，因为我是反革命就业分子，能够得到救治已经不错了，况且医院是治病的地方，不是休养的地方，这就决定了我必须回到那个充满压抑、歧视和痛苦的地方。我十分留恋医院，我多么希望病魔马上侵入我的肉体，让我在这个别人都不愿来的地方躲起来，再获得难得的安宁。
我还是出院了！一回到单位，就必须接受那个我早有心理准备的残酷现实，歧视我的人的那种蔑视的眼神，仇恨我的人的恶意报复，毫无人性的人的当面讥讽：还自杀呢？死了少一个败类，你这种人死了倒也干净，活着污染环境！刻毒的话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剜着我滴血的心。
我一定要反抗！正是这种心理促使我艰难地活了下来。
就业队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造反派之间的派战有了升级，批斗愈演愈烈。我体会最深的是他们把批斗我们这些有“帽子”的人，作为他们表白自己决心的手段，把折磨我们作为邀功的条件，我的灵魂在颤抖，我再次意识到自己今后的路除了荆棘还有深渊。
当时，就业分子都住在类似大工棚的建筑里，单身职工和干部们则住在稍微高级一点的房子——干打垒里，大家都在一个大院，连放屁都能相“闻”，他们天天抓我们的辫子，时时考虑对我们的批斗，手段残酷，形式多样，夜里常常听到就业人员挨打的嚎叫声。
这完全能够代表专政的升级，斗争的残酷。
我心想，自己这么虚弱的身体受得了吗？医院救活了我，可他们绝对会折磨死我。对于他们这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造反派，我不能和他们来硬的，更不能听之任之，我开始苦苦地寻找对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