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漠过了一段时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像过去一样和天苒说些稀松平常无关紧要的话,试图想缓和关系。但天苒做不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恨沈漠恨得入骨。恨不得抹煞关于他的一切记忆,甚至有次在天桥相逢,两人擦肩而过,沈漠兴奋地朝她挥手,天苒撇过脑袋与他陌路般擦肩而过。
其实也不是恨沈漠,更多的是恨自己没用,恨自己为何还放不下他,恨自己为什么可以和他谈天谈地,就是不谈我爱你。要是说了,至少也有一句确定的答案啊。不会像现在这般悬着的一颗心像被放逐到了宇宙中,漂浮在半空中看自己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在毫无头绪的忧愁中待多了,天苒终于把自己想病了,她去看医生,戴眼镜的白褂子告诉她,她的心脏上面有一块黑色的阴影,怀疑是心肌炎,奉劝她赶紧去对面楼办住院手续。她只好听从命令,搬到古老安静住院楼里,伴着一群老人家的呼吸机声音入睡。
在反复的抽血化验,无数的检查中,医生也没查出个究竟,只是无限地挂水,注射一种名为果糖的药到静脉里营养心脏。护士提醒她这个药水打的时候会很疼,但必须要保证速度在半个小时内注射完,不然发挥不了功效。
护士只说疼,但没说有多疼。天苒觉得自己身体里每一根血管都被挑了出来又重新缝合到身体里,反复无数次。每一次的输液,都像死过返生一般,大汗淋漓,几乎虚脱。
病得厉害,又疼得可怖,因此更加容易自怨自艾。时常对着窗外发呆,一望就是一上午,见秋叶静落,寒风四起便更加感叹。感觉下巴瘙痒,用手一摸,原来已是满脸泪水。
病情在没日没夜的昏睡落泪及输液下,每况愈下,后来天苒几乎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友人们来了又散,只好叹息,却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得追问医生到底是什么病为何这么久了,依然查不出病因。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好针好药地养着,反复查验。
小城市的医院大抵是不行的,数年以后,天苒在报纸上看到才知,那个时候自己得了心碎综合征,原本只是要卧床休息便可痊愈的病被白白折腾了一番,折了银子赔了身体。
住得久了,终究走漏风声,让沈漠得知了消息。拨了电话要来探望她,天苒没说许也没说不许。沈漠便自顾自地来了,穿着厚重的棉衣,风尘仆仆地赶来。天苒在病床上昏睡,他就守着,陪着临床的老婆婆边看电视,边发出阵阵笑声。
天苒被吵醒,睁眼看沈漠坐在床头,背对着她,想喊他名字,结果未及出声,泫然而泣。原以为死过翻身后会领悟一些道理,至少得以了悟有些人不值得自己拿性命牵挂,只是不见面还好,见了面才知这个人在心中一分一秒都未曾离开过。以为心底的回忆被砍得只剩光秃秃一个树桩,没料到想要拔起这段回忆的时候,底下丝丝缕缕缠绕的都是它的根,撕扯着自己不放。那些不值得的爱,爱到断气依然爱。所谓的不到黄河不死心都是假的,把黄河水都掏光了,对眼前的这个人还是爱,思念得千爪挠心,今天见一面,明天死去都没关系。
天苒默默擦去眼泪,沉静许久,唤他,沈漠,我想喝口水。沈漠忙不迭扶她坐起身子,递过杯子。默然不语注视她,方才开口,你瘦了。天苒勉强笑笑,波澜不惊地说,让你住半个月你也得瘦,现在没什么愿望特想吃红烧肉。沈漠也憨憨地对着她笑,等你好了带你去吃,红烧肉是多大的事,满汉全席都没问题。而后,两人闲扯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到了七点左右,沈漠便起身离开了,临走前关照她多吃水果,多睡觉。说也神奇,心病或许真的需要心药医,灵丹妙药抵不上爱人的一碗白粥。沈漠这一探望,简直是剂天赐良药。天苒想,到底沈漠心里也是有她的。
四
我们吵着要天苒讲讲她和沈漠的故事。她只是笑笑回答我们,说来话长了。我们哪肯罢休,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她抱着抹茶冰淇淋说,可以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就不叫爱了。
其实,天苒自己也记不清了后来那几年里又和沈漠发生了哪些事。多半是纠缠不休的爱恨交加。两个人不曾再如过去那般的开心。好像真的是狼与羊的格格不入,彼此都在忍耐着对方的伤害。
只记得最后一次,沈漠坐在沙发上抽烟,特别无奈地对她剖白。他说,我们还是做最一般的朋友吧。我觉得我努力过了,我们之间的确存在过感情,但到不了你想要的世界,你懂吗?天苒怎么会不明白,她很想假装没有听见沈漠的话,可惜房间里寂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暧昧的感情讲究的就是真真假假、一虚一实的不确切。说穿了,两人就再也回不到曾经了。天苒过去在心里长久的嘶喊想问沈漠,到底爱不爱,不爱,你就滚出我的世界。而此刻她只想假装沈漠没有给过她答案,至少她还可以继续依赖,还可以继续生存在她幻想创造的世界里,至少她会快乐一点。
她脑海里反复回荡沈漠的话,苦笑思考着比起“我从来没有对你动过感情”或是“我曾经爱过你”这两个答案中,到底哪一个更能安慰人心。她怔怔望着沈漠坐着的沙发,还是自己亲手选的沙发,点头默认沈漠的话,转身关门离开。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苒开始仔细回忆她和沈漠的点点滴滴,不断追问自己,到底爱上他的哪一点。为何英语单词要熟读千万遍才能背下,这些年的回忆则是经历一遍却难以忘怀日久弥新。她不明白当年是哪里来的自信,笃信沈漠和别人都是走马观灯的露水情缘,兜兜转转的来日他依然会骑着白马驾着祥云来迎娶自己。
开头她没猜中,结尾也在她的意料之外。除了过程的悲欢离合,再回头时,天苒什么都看不见,空余了一声叹息。
在所有的感情关系里,暧昧是最杀人于无形的慢性毒药,甜的时候甘之如饴,受着委屈也不觉得苦。然而,多数的暧昧都胎死腹中,难以开花结果。暧昧比暗恋更加折磨人,彼此心照不宣的爱意偏偏忍受着,输给自己的自尊不肯轻易掀开玻璃纸。最后将感情折腾得所剩无几,却只能黯然离场。
像平白相赠的一场空欢喜。过程走得轰轰烈烈,离场时却是无人相送的寂寂寥寥静静,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因为没有资格责备,故而也没资格大肆宣扬自己的感情,怨不得对方,恨不得对方,毕竟一切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爱得不够痛快,连疼痛都变成瘀伤。
天苒回家睡得昏天暗地,无心它事,醒着时便读书,读张爱玲的《半生缘》,读到下面一段:
曼桢道:“世钧。”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世钧没作声,等着她说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没法开口。曼桢半晌方道:“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他知道这是真话,听见了也还是一样震动。她的头已经在他肩膀上。他抱着她。
天苒陡然领悟,原来世间之事多是如此,永远是一个人等待着另一个一去不归的人。永远是一个人爱某件东西胜过那东西爱他。到头来你就会想把那件东西毁掉,让它从此不再能伤害你,然而到了最后你还是会选择牺牲自己成全他的快乐。有些人是人生必经的苦,来度你过这一劫,即使和他不是狼与羊的宿敌,也是难以再回到从前。
翡翠森林的狼与羊,更爱的一方会死掉,更爱的一方为了成全对方的幸福,选择了走掉。
天苒方然醍醐灌顶,那一次的死过返生,上天要她领悟的其实是——成全的气度。